第四章 好人兄
·第四章· 好人兄 當下剝落山避暑娘娘府邸處的兩人就像走入了一場勝負難測的棋局,有三種選擇:一、雙方往死里打一場,只有一方得利,輸?shù)臉O有可能身死道消。二、一方退讓,比如陳平安選擇承擔斬殺避暑娘娘的后果,或是那書生得了便宜不賣乖,不將臟水潑在陳平安頭上。三、兩人各退一步,攜手離開這盤剝落山棋局,也就是所謂的你講一講江湖道義,我講一講和氣生財,雙方一起掉轉(zhuǎn)矛頭,指向其余五只妖物。 陳平安問道:“你不是妖,是鬼蜮谷黑吃黑的陰靈?” 書生拍了拍袖子,沒好氣道:“活人,大活人!一身純陽正氣如假包換。先前降妖的手段不過是嚇唬你的旁門術法,行走江湖,沒點遮掩身份的手段怎么成?” 陳平安問道:“那我們這就結(jié)盟,一起就近去找那位辟塵元君的麻煩?” 書生眼神古怪。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避暑娘娘的白骨,有些了然:是自己不上道了,有點泄露馬腳的意思。避暑娘娘既然已死,這座剝落山洞府豈會沒有點家底,哪有入寶山而空回的道理,一看就不是個擅長打家劫舍的修士。 陳平安轉(zhuǎn)移話題,笑問道:“你這么處心積慮,想必熟知廣寒殿的寶庫秘藏,此山收獲,你我五五分賬,如何?” 書生搖頭道:“在這剝落山,三七分,你三我七。你不過是蹲在墻頭看戲,給你三分利,不少了。其余山頭殺妖之后,看各自本事高低和出力大小,再做定奪?!?/br> 陳平安搖頭道:“四六?!?/br> 書生猶豫不決,最后露出一副忍痛割愛的表情,指了指地上那具骨架,道:“避暑娘娘的白骨雖然不是鬼物陰靈的那種白玉骨頭,可在鬼蜮谷汲取日月精華近千年,早已淬煉得比地仙的金枝玉葉還要略勝一籌,十分珍惜,送給你后,我們再三七分,江湖道義,很夠了吧?” 陳平安譏笑道:“這么燙手的玩意兒,我收下后,等于是往自己褲襠上抹黃泥巴,難道不更應該四六分賬嗎?”再者,山澤精怪最珍貴之物自然是妖丹,想必已被那書生囫圇吞下,早早占了最大的便宜。 書生故作恍然,一拍腦袋,歉意道:“是我失策了。行吧,那就四六分賬,這具白骨留在這邊便是。走,我?guī)闳兟渖綄殠焖压握渫婷貙?。入口就在避暑娘娘那張鴛鴦榻下,這只母蛤蟆修為不高,可是仗著姘頭的賞賜,以及其余五只妖物的處處相讓,還是得了不少寶貝的。” 書生率先走入正屋大門。陳平安將劍仙背在身后,躍下墻頭,跟隨書生,只是一揮袖,便將白骨收入了咫尺物。 書生停步轉(zhuǎn)頭,一臉驚訝。陳平安微笑解釋道:“若是不小心給剝落山精怪瞧見了豈不是壞事,到時候打草驚蛇,誤了我們接下來的殺妖大業(yè),我還是先收起來為妙。” 書生氣笑道:“那我還得謝謝你?” 陳平安置若罔聞,環(huán)顧四周。這間極其寬敞的閨房內(nèi)不乏奇珍異玩,不過脂粉氣重了些,壁畫盡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宮圖,尺幅極大,得有一丈高。所幸畫中男女不過棗核大小,既有帝王yin亂宮闈,也有勾欄青樓的春宵一刻,其中一幅竟然男女身穿道袍,男子仙風道骨,女子神光盎然,似是神仙道侶在修行房中術。這些畫卷上還有密密麻麻的小楷旁注,大概就是朱斂所謂的神仙書? 書生一腳踹在那張巨大鴛鴦榻上,用了巧勁,鴛鴦榻滑出數(shù)丈竟是毫無聲響。他蹲在地上,地板上鑲嵌有一塊光亮如鏡的圓形精鐵,大如水盆。他低頭凝神望去,似乎在破解機關,忽又轉(zhuǎn)頭望去,氣不打一處來。好家伙,他算是領教了何謂賊過如梳,兵過如篦。那個頭戴斗笠的青衫游俠,別說是那六幅暗藏修行玄機的神仙圖,竟是連避暑娘娘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都一股腦兒收入囊中。咋的,這輩子沒見過錢?。?/br> 只是書生很快轉(zhuǎn)過頭,繼續(xù)打量那塊纖塵不染如寶鏡的奇怪精鐵,眉宇間有一絲陰霾:明知道接下來還要走入廣寒殿的寶庫,遇到真正的寶物,還如此大肆搜刮這些不甚值錢的物件,莫不是有咫尺物傍身?一件方寸物可沒這么大胃口。 陳平安還在翻箱倒柜,一邊問道:“你先前說那避暑娘娘是月宮種,什么意思?” 書生一手輕輕抹過“圓鏡”邊緣,一手在袖中掐訣,心算不停,隨口答道:“天地有日月,月者,陰精之宗。相傳遠古天庭有一座月宮,名為廣寒。月宮內(nèi)有那桂樹、兔精和蟾蜍,皆是月宮種的老祖宗,涼霄煙靄,仙氣熏染,各自成精成神。這位避暑娘娘就是月宮蟾蜍的子孫,只不過像那蛟龍之屬千萬種,高低不一,云泥之別,剝落山這位算是一只還湊合的月宮種妖物?!?/br> 陳平安稱贊道:“你倒是學問淹博?!彼袅艘粡埢ɡ婺疽巫?。不論如何搜羅房中寶物,他始終與書生相距十步,無形中算是表明一種態(tài)度。 書生聞言后搖頭感慨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br> 陳平安隨口道:“以有涯隨無涯,殆已?!?/br> 書生轉(zhuǎn)過頭,瞥了眼陳平安。陳平安蹺起二郎腿,手腕一擰,取出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折扇,輕輕扇動清風。 書生已經(jīng)轉(zhuǎn)回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那塊鏡面。圓如明月的鏡面之上,有地方開始緩緩拱起,最終變成了一座宮殿模樣的建筑,如明月之中升閣樓。 陳平安趕緊收起折扇入方寸物當中,顧不得什么忌諱不忌諱,來到書生身邊,凝視著那塊原本渾然無瑕的精鐵。當時遠觀,怎么看都是千錘百煉之后的平滑鏡面,哪里想到有此等玄妙?更讓他倍感驚艷之處,還在于哪怕他當下聚精會神凝視此物,都還是覺得先前“契合”得太過夸張。書生卻皺眉,一次次出手,又將那座大門緊閉的宮殿推回,重新恢復平鏡模樣。陳平安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嘖嘖稱奇,世間竟有此等精妙的鑄造之術。他也顧不得會不會此地無銀三百兩,說道:“放心,不會下作偷襲你?!?/br> 書生盤腿而坐,緩緩道:“是墨家機關師打造的一件法寶無疑了,很有些年頭。此物歸你,入了寶庫后,三七分,如何?”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可以?!?/br> 書生驀然一笑,手指敲擊鏡面如飛,轉(zhuǎn)瞬之間就有一座袖珍宮殿再度升起,并且府邸大門緩緩而開,使得整座建筑開始光彩流轉(zhuǎn),照耀得兩人臉龐熠熠生輝。 隨后,地板開始咯吱作響,書生伸手一兜,手中多出一顆雪亮圓球,如仙人手托一輪明月,然后擰轉(zhuǎn)手腕,雙手一搓,那輪明月表面的宮殿便宛如一處縮回地底山根的仙家秘境。地板上則出現(xiàn)了一條密道,并不陰暗,昏黃的光亮微微搖曳,多半是類似壁畫城燈籠照亮的仙家手段。 書生將手中圓球遞給陳平安:“此后三七分,說好了的?!?/br> 陳平安點頭道:“自然?!?/br> 兩人動作都微微凝滯。一人遞物,一人接物,俱是單手。 書生微微一笑,另外那只下垂的袖子微動,異象平息。陳平安那只縮在袖中握著核桃手串的手也輕輕松開,兩人這才交接了寶物。 陳平安將圓球收入咫尺物當中,跟隨書生走入地道。 一路向下延伸出去的地道略顯潮濕,陰氣濃郁,墻壁生有幽苔,不愧是一只月宮種打造出的秘密巢xue。 最終兩人來到盡頭處的一座石窟,有并肩坐著的兩具白骨,一高一低,一魁梧一纖細,似是一對道侶,相近雙手緊緊相握,依稀能看出兩人離世時的安詳。一具白骨頭頂?shù)弁豕诿?,身披正黃色龍袍,另外一具卻不曾身披鳳冠霞帔,只是身穿一件近乎道袍卻不是道袍的仙家法袍。除此之外,墻角還疊放有三只箱子。 書生對著那兩具白骨皺眉不語,陳平安問道:“是骸骨灘遺址那場大戰(zhàn)中落敗一方的某位君主?” 書生點頭道:“極有可能是隴山國的君王,年輕時是個落魄不得寵的庶子王孫。當初北俱蘆洲南方最大的宗門叫清德宗,山上得道修士一律被譽為隱仙。那場兩大王朝的沖突,追本溯源,其實正是禍起于清德宗內(nèi)訌,只是后世仙家都秘而不宣。這位君王年少時志在修道,白龍魚服上山訪仙,與他同一年被清德宗收為嫡傳弟子的總計三十人,起先氣象不顯,只當是尋常翠微峰祖師堂的一次收徒,可短短甲子內(nèi),北俱蘆洲其余山頭就察覺到異樣了,那三十人竟然有半數(shù)都是地仙坯子的良材美玉,其余半數(shù)也各有造化機緣,不容小覷,故而當年三十人登山拜師那一幕引來后人無數(shù)遐想,后世有詩為證:‘一聲開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位隴山國君王在那撥天之驕子當中依舊算是資質(zhì)極好的佼佼者,可惜隴山國有資格接替皇位的皇室成員陸續(xù)夭折,他只好下山,已是龍門境的他,選擇自斷長生橋,繼承了皇位。有街巷流傳的稗官野史,說他與清德宗鳳鳴峰一個師姑關系親昵,我以前不信,如今看來是真的了。” 書生喟然長嘆,不再打量那兩具白骨。龍袍只是世間尋常物,瞧著金貴而已,男子身上蘊含的龍氣已經(jīng)被汲取或是自行消散殆盡,畢竟國祚一斷,龍氣就會流散。而女修身上所穿的那件清德宗法袍也不是什么法寶品秩,只是清德宗內(nèi)門修士人人皆會被祖師堂賜下的尋常法袍,這位人間君主與那位鳳鳴峰女修估計都是念舊之人。 書生便去陸續(xù)打開三只箱子。一只箱子里是白燦燦晃人眼的雪花錢,有幾千枚之多。第二只箱子里邊放著一塊古老造像碑,銘刻有密密麻麻的篆文。至于先前擱放在最底下的那只箱子里,只有一物,是只及膝高的小石臼,與市井人家搗糯米的物件無異。 書生眼神微變,輕輕搖頭,顯然覺得心中那個猜測不太可能。 陳平安笑道:“該不會是傳說中月宮兔精搗藥的那只石臼吧?” 書生笑呵呵道:“那咱們……賭一賭?” 陳平安問道:“怎么個賭法?” 書生指了指箱子里邊的石臼:“這件東西,算七,其余的算三,但是我讓你先選。”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要選三,書生趕緊開口道:“先別選,我反悔了?!?/br> 書生一巴掌輕輕拍下,那只石臼頓時化作齏粉,不過露出了一塊狀若白碗的玉石,惋惜道:“果然如此。這只白玉碗是這位避暑娘娘的成道之地,由于是一只月宮種,便打造了石臼將其包裹其中,估計是為了討個好兆頭。”他撿起那只碗覆在手心,碗底有蠅頭小楷的八個字:清德隱仙,以酒邀月。 這是清德宗的祖師堂祭器之一,靈器而已,不過對于那位修道成精的避暑娘娘而言,自然意義重大。 陳平安問道:“你是挑那龍門造像碑還是一箱子雪花錢?” 書生眼皮子一跳。世間篆文也分古舊,有些古篆除非是傳承有序的仙家豪閥宗門,根本認不出內(nèi)容。這個年紀輕輕的外鄉(xiāng)人,是如何認得碑首“龍門”二字古篆的? 書生笑了笑。這個地底石窟,還真是適宜廝殺搏命。 只是就在此時,那人卻出人意料地說道:“這塊龍門造像碑歸你,一箱子雪花錢你七我三,我要那兩具白骨?!?/br> 書生疑惑道:“那兩具白骨真不值錢,這位清德宗女修生前不過龍門境修為,法袍更是一般,值不了幾枚小暑錢。至于那件龍袍,你信不信只要伸手輕輕觸碰一下就會化作灰燼?”他笑容玩味,“再說了,扒死人衣服,還是一位女修,不太合適吧?” 陳平安說道:“不用你管。” 書生點頭道:“那就這么說定了?!彼笮湟痪恚B同木箱將那塊石碑收起,陳平安則同時將兩具白骨收入咫尺物當中。 顯而易見,書生也至少身懷一件咫尺物。 至于一箱子雪花錢,陳平安分得了約莫一千五百枚。 書生得了大頭,仍是不太滿足:“剝落山避暑娘娘需要經(jīng)常孝敬那位大靠山,家底還是單薄了點,不然一只金丹妖物不止這么點家當?!?/br> 陳平安說道:“在鬼蜮谷,打生打死,能活下來已經(jīng)殊為不易,怎能跟外邊的金丹地仙媲美?!?/br> 書生點頭道:“正解?!?/br>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有沒有飲水瓶之類的儲水靈器?” 剎那之間,陳平安已經(jīng)拔劍出鞘,穿地而行的初一、十五兩把飛劍更是一把直指那書生天靈蓋,一把懸停書生后方,劍尖指向他后心窩。 書生無奈道:“你這是做什么,這就要黑吃黑啦?真不等咱們一一鏟平了其余五座山頭洞府,各自吃了個肚滾腸圓,再動手搏命?” 陳平安神色凝重。方才瞬間就察覺到了對方的殺機,且要重于先前避暑娘娘斃命之地。他見書生此時此刻從心境到神色毫無異樣,便讓初一、十五掠回養(yǎng)劍葫,收起劍仙入鞘:“方才眼花了,誤以為有守窟的陰物想要偷襲你?!?/br> 書生笑呵呵道:“不承想這位大兄弟也生了一副慈悲心腸,只是又暈血又眼花的,到了其他山頭廝殺的時候,可別拖我的后腿?!?/br> 陳平安一笑置之。 兩人一起離開石窟,原路返回,在那條光線昏暗的地道上并肩而行。 書生笑道:“兄臺怎么稱呼?” 陳平安說道:“姓陳,名好人。” 書生似乎給他噎到了,一時間竟無言以對:見過不要臉的,還真沒見過這么臭不要臉的。 陳平安問道:“你呢?” 書生還沒緩過來,有氣無力地道:“姓氏就不說了,你可以叫我木茂,樹木茂盛的那個木茂?!?/br> 陳平安點點頭:“名字不錯。” 書生說道:“沒好人兄這么好?!?/br> 陳平安道:“哪里哪里?!?/br> 書生突然笑問道:“你可知那辟塵元君的根腳?” 陳平安搖頭道:“你也知道我是個外鄉(xiāng)人,這次進入鬼蜮谷就是看風景的,不小心路過剝落山而已,哪里會知道這些妖物的來歷。不過這些妖物也有趣,膽敢合稱六圣,不是娘娘就是元君,連手底下的精怪都敢自稱君子?!?/br> “小地方的精怪嘛,反而窮講究。那位辟塵元君本是小玄都觀里的一只伶俐小貂,啃了兩截禮敬天地的香燭,猶不罷休,還偷吃了那只琉璃盞內(nèi)的香油,偷吃完了還不小心打翻了琉璃盞,因此開了竅,得道成精。當時給一個小仙童撞見,一怒之下,以拂塵將其鞭打得血rou模糊,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不承想老神仙憐惜這樁道緣,不但將它放出道觀與桃林,還抓了一把桃樹下的萬年土抹在它的傷口上,所以這只小貂先天不懼水火刀兵,尋常法器兵械傷不著它分毫?!睍鷮⑦@些秘事娓娓道來,仿佛親眼所見,“這只小貂離了桃林,從此天高地闊,占山為王,自封元君,開辟洞府,很是逍遙快活。只不過依舊惦念小玄都觀那處成道之地的香火情,尤為敬畏那位老神仙,便在自家山頭為小玄都觀的那位老神仙供奉了一個牌位,日日上香。世間精怪大多如此,對于成道之地以及成精機緣十分敬奉,避暑娘娘是如此,這只小貂也是這般。話說回來,這位辟塵元君與避暑娘娘一般無二,也是個有大靠山的精怪,你就不怕惹惱了那位觀主神仙?畢竟打狗還要看主人?!?/br>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咱們就不招惹辟塵元君,直接去找搬山大圣的麻煩?!?/br> 書生哈哈笑道:“無須如此,那位老神仙只是敬重道緣一事,對于小貂本身并無更多牽掛,咱們合力打殺了也就罷了?!?/br> 陳平安問道:“一位道門老神仙的心思你如何猜得透,看得穿?我聽說修行之人,機緣到手之前最希冀著萬一,得道之后卻也最怕那萬一?!?/br> 書生開始耍無賴:“信不信由你,反正辟塵元君的地涌山我是必然要去的,搬山大圣那邊最近比較熱鬧,臟水洞府的捉妖大仙、積霄山的敕雷神將應該都在陪酒宴飲,一起謀劃著什么。說不定那只老黿的女兒也在那兒獻殷勤,唯獨辟塵元君不喜熱鬧,這會兒多半落了單,你要是覺著小玄都觀的名頭太嚇人,那咱們就好聚好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如何?” 陳平安說道:“那就好聚好散,分道揚鑣。” 書生又覺得意外,不過也未多說什么,只當自己遇到了一個脾氣古怪的異類。 兩人重返避暑娘娘的閨房后,書生伸出手掌,示意陳平安先走一步,率先離開剝落山便是,省得誤以為自己會先跑出廣寒殿,然后敲鑼打鼓,驚動剝落山群妖。 陳平安躍上墻頭,悄然離去。 書生站在原地。他之所以行事如此厚道,除了不愿撕破臉皮、節(jié)外生枝外,更是樂得此人去找搬山大圣硬碰硬,吸引注意力,自己好優(yōu)哉游哉地解決掉辟塵元君,再打一次牙祭。這些妖物,修為不高,自成格局,卻互為奧援,這才是他們在鬼蜮谷的立身之本,不然只需來一位元嬰掃蕩一圈,就能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各個擊破,哪里支撐得到今天。歷史上北邊城池的一個元嬰陰靈試圖以自身境界碾壓群妖,就在這邊吃了大虧,差點交待在那座積霄山。 書生抬起手掌,輕輕一吐,一顆朱紅妖丹懸停在手心,滴溜溜旋轉(zhuǎn),散發(fā)出陣陣水霧寒氣。他又不是鬼物精怪,一旦吞食此物,只會壞了自身大道。 書生手上多出一只晶瑩剔透的白玉小盒,將這顆妖丹放入其中封存,撣了撣衣袖。避暑娘娘的血rou精華都已經(jīng)被他身上這件袍子吸收,這件早年從地仙邪修身上扒下的法袍名為“百睛饕餮”,一開始品秩其實不高,連法寶都不算,他穿著,除了能遮掩身份,更重要的是這件法袍其實可以成長,這些年每次難得出門散心,一次次興之所至的斬妖除魔,大多變成了這件法袍的養(yǎng)料。 書生突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語道:“先前在石窟內(nèi)為何攔我殺人?便是壞你一些功德又算得了什么?來年你斬卻三尸之時,自然一切都可以了斷。你也有趣,其余證得金仙的道人,三尸九蟲,頭一個斬的就是我,你倒好,偏偏故意留到最后。” 書生沉默片刻,神色復雜。大袖一翻,化作一道滾滾黑煙,鉆入地面,瞬間消逝。 廣寒殿一處宅院內(nèi),桃扇君子有些悶悶不樂,在那兒借酒澆愁。其余包括山羊須老者在內(nèi)的那些蠢貨也是沒眼力的,喝高了,一個個手舞足蹈,唾沫四濺,言語無忌。 桃扇君子一口飲盡杯中酒,只覺得跟這幫家伙待在一起喝酒真是煞風景,對不起杯中這金濃滟滟的銅臭城美酒。他哀嘆一聲,一手搖扇,一手搖晃空酒杯:“酒為歡伯,除憂來樂。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 其余精怪不以為怪,哈哈大笑:這位君子老爺又開始酸了。 桃扇君子抬頭瞥了眼避暑娘娘的院子,只覺得腹部燥熱。不管如何,娘娘的身段真是極好的。想自己這么多年在剝落山鞍前馬后,到手的好處其實不多。他倒是想成為避暑娘娘的入幕之賓,在活人眼中,這位娘娘興許算不得花容月貌,可對他們這些山澤精怪來說,瞎講究那些作甚?可是他又怕避暑娘娘那套神仙也怕的床笫手段,一著不慎,可就真是牡丹花下死了。 避暑娘娘幾乎每隔幾年就要獨自出門一趟,去見誰,做什么,無人知曉。有說避暑娘娘是那粉郎城城主的姘頭,也有說剝落山的真正主人是與白籠城蒲禳齊名的那位鬼王老爺,還有說避暑娘娘與黑河大王的獨女關系匪淺。 桃扇君子喝著酒,有些酸意。為何避暑娘娘與自己都不愿交心? 他有些醉了,想著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能否像避暑娘娘這般坐擁一座山頭,建造一座豪奢府邸,呼風喚雨,好不威風。想著將來有一天能不能離開鬼蜮谷,去往骸骨灘以外的廣袤天地,去那儒家書院走一遭,見一見真正的讀書人,讀一讀真正的儒家經(jīng)典。 地涌山比起剝落山要戒備森嚴許多,還打造出了一個有模有樣的護山大陣,可是對書生而言,還是如入無人之境,不過想要不惹動靜地殺妖奪寶、入庫搜刮就很難了。 書生不著急,進了地涌山,站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松樹上,想要等等。只要搬山大圣那邊的山水大陣啟動,就意味著那個家伙已經(jīng)開始闖山,或是行蹤泄露,那么就是自己動手之時。他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老龍窟那只老黿以及黑河里那只與避暑娘娘關系莫逆的小黿,不是害怕他們與地涌山聯(lián)手,而是那對父女頗難打死,若是他們非要護著辟塵元君,就比較棘手了。書生此行殺妖,說到底只是閑情逸致,就像在銅臭城考取一個滑稽可笑的新科進士一樣,解悶而已。 這辟塵元君與那黑河大王,一個根腳在小玄都觀,一個與大圓月寺有些淵源,是寺中養(yǎng)在放生池中的一只老黿。在骸骨灘尚未成為古戰(zhàn)場遺址之前,根據(jù)官府史書記載,老黿成精之前就常年在寺廟內(nèi)浮頭聽經(jīng)。后來兩大王朝廝殺,牽連十數(shù)個藩屬國,寺廟被那位早已成為金身羅漢的老僧以大神通庇護,得以避過兵災,最終遷入鬼蜮谷桃林,與原本離著數(shù)千里之遙的小玄都觀成了鄰居。老黿偷偷離開寺廟,自封黑河大王,占了一處深不見底的洞窟,命名為老龍窟,養(yǎng)了一對金色蠃魚,說是女兒的嫁妝。他平常極少露面,都是女兒打理山頭事務。 黑河大王的女兒自封覆海元君,老龍窟外有一條滔滔大河就被她占據(jù),領著麾下水族精怪常年興風作浪。這只小黿生得黝黑壯碩,粉郎城城主有次撞見,撂下了一句戳心窩子的狠話:“那小黿生得這般辟邪模樣,老子再葷素不忌,便是熄了燈也萬萬下不了嘴。”這件事,被覆海元君引以為生平頭一樁奇恥大辱。 書生站在樹上,先吸了一口氣,這棵古松蘊含的陰氣被汲取一空,然后被書生輕輕一吐,四周頓時變得水霧蒙蒙,他這才攤開手掌,以手指畫符,掌觀山河。 書生手心一晃,變出一幅地涌山府邸的山水畫卷。畫卷景象有些模糊,因為他不愿意露出蛛絲馬跡,畢竟那位辟塵元君出自道家一脈,又是金丹修為,說不得就會心生感應。 地涌山府邸一座高臺上正大擺宴席,看到這一幕,書生苦笑不已。 只見那高臺酒席上妖物扎堆,一個個本相渾厚,落在書生眼中,便如同一個個扈從,在妖物身后猙獰現(xiàn)世,守護主人。 書生喃喃道:“怎么回事,怎的齊聚地涌山了?那個家伙倒是運氣比我更好,他是誤打誤撞還是早有預料?” 修士和神祇皆有法相,而幻化人形的妖怪則有本相一說,修為越高,本相越模糊,躋身元嬰之后,本相便可徹底收斂。而元嬰之下,尤其是金丹妖物,本相最為凝練穩(wěn)固,也最難遮蔽。道行高深的元嬰修士以及一些傳承久遠的宗門金丹往往能夠看破妖物的本相。 書生趕緊收起這門掌觀山河的神通。高臺上,本相分別是一只銀背猿猴的搬山大圣、一只肥碩老鼠的捉妖大仙、一條五彩斑斕大蟒蛇的敕雷神將以及一只金色絨毛小貂的辟塵元君都在列。除此之外,還有一只金丹鬼物。 書生無奈道:“可別被關門打狗,我的運氣不至于如此差吧?” 鬼蜮谷作為一方存在千年的小天地,對于練氣士是有一些無形壓制的,境界越高,禁錮越重。對于一些身份特殊的練氣士的壓制也不小,比如他。 凡夫俗子會有水土不服,修行之人更是如此。尤其是他,八字純陽,與這鬼蜮谷正好相克,若非修行之法極其高妙,遠遠不是旁門左道可以媲美,能夠與自身命理水火交融,陰陽相濟,不然他來這鬼蜮谷會很麻煩,如漆黑不見五指的夜幕之中燈籠高懸,只會淪為萬千鬼魅陰物的眾矢之的。 書生又開始喃喃自語:“走?” 沉默片刻,他展顏一笑,道:“那就再等等看??蓜e讓我死在他人之手,不然你的破境就有大瑕疵了?!?/br> 書生既然有了決斷,就心如止水,竟是開始靜觀其變,干脆閉目凝神,呼吸吐納,稍稍煉化那塊龍門造像碑,看看能否成事,錦上添花。 一氣氤氳降甘雨,他的水府當中如有一條老龍游走云端,行云布水?;鸶斨?,有一渾身火焰宛如火部神靈的魁梧大漢正在錘煉一把短刀,一次掄臂敲擊就是一陣火星四濺。一處關鍵竅xue內(nèi),山巒疊翠,綠樹蔥蔥,山巔有一座道觀,綠色琉璃瓦,懸掛一塊金字匾額。又一處竅xue內(nèi)宛如金氣肅殺的沙場,兩軍對壘,金戈鐵馬。 而當書生嘗試煉化那塊從剝落山得到的造像碑后,水府當中就矗立起一塊石碑,緩緩升空,碑頭“龍門”二字不斷綻放出金光。 書生沒有一鼓作氣煉化整座石碑,在“龍門”二字成功顯化后就此作罷,睜開眼睛,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他抖了抖雙袖,望向那座府邸。一只只妖物御風升空,朝他緩緩掠來,至于籠罩地涌山的那座護山大陣瞬間開啟,他反而不太在意。 書生轉(zhuǎn)頭看了眼搬山大圣山頭方向,笑道:“好人兄啊好人兄,在剝落山確實是我占了更多便宜,現(xiàn)在就當我還你一些好處,你要是這都無法滿載而歸,就真要讓我大失所望了。” 他又瞥了眼寶鏡山:不知道那邊的正事進展如何了。 五行之土,三山九侯鏡,是他最后一件涉及大道根本的本命物。 這么大的事情,他當然要親自來看一看。一旦五行齊全,再斬卻所有三尸,不但可以輕易躋身元嬰,而且此后破開元嬰瓶頸,成為上五境修士也會變成坦途,心魔不但不會像尋常元嬰那般難以摧破,反而只需要靠著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至多三百年光陰就可以緩緩消磨殆盡,幾乎沒有任何危險,研磨心魔的過程當中亦可裨益魂魄,這就是一洲最頂尖仙家門第的底蘊。 陳平安沒有去往搬山大圣所在山頭,而是稍稍繞路,去了捉妖大仙的羊腸宮。那里說是宮,其實比寶鏡山山腳的破敗寺廟好不到哪里去,就相當于龍泉郡城的三進院子,竟然只有兩只小精怪守著大門,各自懷抱一根木槍坐在臺階上閑聊,其中一只鼠精的膝蓋上還放著一本破爛不堪的紙本書。 陳平安也不管是不是障眼法迷魂陣,那捉妖大仙多半還在搬山大圣山頭商量著怎么堵截圍剿自己才對。然后兩只精怪就瞅見一個身穿青衫的老人走向自己家門口,其中一只健碩鼠精揉了揉眼睛,嗅了嗅:“真是活人?我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另外一只矮小鼠精趕忙收起書,也有些狐疑不定,最后猛然起身,手持木槍,怒喝道:“大膽,誰讓你擅自闖入我羊腸宮的?報上名來,饒你不死!” 陳平安沙啞開口道:“我是剝落山避暑娘娘派來邀請捉妖大仙去廣寒殿做客的。你家大仙呢?趕緊的,我家娘娘剛剛捉了個銅臭城的讀書人。” 健碩鼠精口水直流,屁顛屁顛跑過來:“當真?” 矮小鼠精滿臉懷疑,以槍尖指向陳平安,虛戳了兩下:“我家老祖宗說了,避暑娘娘那個臭娘兒們最喜歡吃獨食,你莫要扯謊!” 陳平安笑道:“實不相瞞,是我家娘娘有事相求,希望我來喊捉妖大仙前去掠陣,幫著對付一個在山頭叫囂的年輕劍仙。” 那只不斷擦口水的健碩鼠精低聲道:“肯定是老祖宗說的那個厲害劍仙找上避暑娘娘了。剝落山本來就離銅官山近,可不就是第一個被找麻煩。” 手持木槍的矮小鼠精思量一番,點點頭:“行吧,那你可以滾回剝落山了,我這就去宮中與老祖宗通報一聲,絕不耽誤你們避暑娘娘的求援便是?!?/br> 健碩鼠精有些著急,趕忙使眼色。這么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活人,年歲老是老了點,可只要入了鍋,還怕煮不爛?宰了他,再去搬山大圣那邊告知老祖宗也不遲。既然剝落山有求于咱們羊腸宮,死一個捎話的人而已,想必那位避暑娘娘都不敢放一個屁。如此一來,咱們哥倆豈不是可以美餐一頓? 矮小鼠精似乎沒能心領神會,又拿木槍戳了一下陳平安:“還不快滾?我家老祖宗也是你想見就能見的?豬油蒙了心,找死不成?” 陳平安發(fā)現(xiàn)這只矮小鼠精在偷偷朝自己使眼色,大概是要自己快走。而旁邊那只健碩鼠精已經(jīng)悄悄抽出一把磨尖的袖刀,藏在身后,朝自己走來,笑道:“見一見老祖宗也無妨,我們羊腸宮素來是熱情好客的?!?/br> 陳平安只是凝視著眼前這只矮小鼠精的焦急眼神,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彈,將健碩鼠精的額頭打出一個鮮血窟窿。健碩鼠精倒飛出去,當場斃命,摔在羊腸宮大門口。 眼前手持木槍的矮小鼠精似乎有些茫然,然后才是驚駭萬分,掉頭就跑。豈料肩頭被一只手掌按住,這只鼠精不敢動彈,頭腦一片空白,視野中,那個同僚倒在血泊中,不知道為何,就那么死了! 老祖宗曾經(jīng)親口說過,那個同僚是有希望當個大妖的,還說以后羊腸宮擴建了,再開辟出不比廣寒殿差的府邸來,就交由他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