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三 狂悖
泓雪替她撿起那枚落葉,手指細細撫摸那一寸寸清晰的脈絡紋路,莫名深深嘆了口氣。 阿笙接過她斟滿的碧玉杯盞,仰頭飲了半杯。 原本以為她帶的是茶,不料入了喉才知是有些烈的清酒,瞬間苦澀與微甜在口中混合著泛開來。這半盞下去,頭已是有幾分暈了。 緋紅上頰,于是話便也不自覺多了起來,阿笙借著這股酒意,醺醺然地偏頭看向泓雪:“倒是忘了問你,荀公達對你怎么樣?” 泓雪捏捏下巴,也沒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雖是不怎么喜歡說話,但一直是個好人,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甚至還是找不到他的半分錯處和缺點。這種感覺很奇怪,但如此平安無事地過下去,似乎也沒什么不如意的。” 她聞言笑起來,輕輕晃了晃手里的玉盞:“那我還真從未如意過?!?/br> 見泓雪不解,她又一笑,自嘲般道:“你知道我這半輩子過得多難受嗎?就好像面前有個深淵等著我一躍而下,縱然明知道一旦跳進去便是萬劫不復,但那股強大的吞噬感還是逼得我喘不過氣,我真的活累了,可那個唯一能把我拉回正常的曹阿瞞又這般待我,還要傷害子桓和子建?!?/br> 泓雪也不打斷她,任憑她一股腦地說下去,只安靜地坐在她身旁聽著。 “從洛陽到許都,我伴隨他走過多少窮途末路,無數(shù)個朝不保夕的忡忡夜晚,我親眼看著他在我眼前哀舊友憂未來,多少年篳路藍縷不得喘息,幸好我和他都闖過來了,可為什么他還是這般待我。”她似是無意識地說了許多,末了,低低道了句泓雪怎么也聽不懂的話。 “我想要回去了。” “回去?你要去哪兒?”泓雪感到不對勁,忙盯住她問。 “回到我自己的世界,我啊,來自一個和這里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地方。” 她說得這般認真,泓雪卻只覺得聽上去無比荒謬,但看她這么嚴肅的神情,不由得摸了摸她的太陽xue蹙起眉:“你確定自己頭腦還正常?是不是該請醫(yī)官來瞧瞧?” “你放心,我好得很?!彼粣偟厮﹂_手,“我越來越確定,我一定是曾經(jīng)莫名其妙來到這里,但在這之前的記憶我卻記不起來了,只有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模糊印象,好像是來到這后就被清除了?!?/br> 泓雪張大嘴巴,眼睛瞪得溜圓,呆愣愣地看著對方的臉。 “一定是瘋了?!焙貌蝗菀撞呕剡^神,她念念叨叨,“卞笙你一定是被逼瘋了,我給你找醫(yī)官去?!?/br> “你說我瘋就瘋?我說的字字都是真話,你不信只是因為你沒經(jīng)歷過罷了?!?/br> 可惜阿笙現(xiàn)在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越信誓旦旦,就越在泓雪眼里成為精神恍惚的證據(jù)。 于是她長長嘆了口氣,憐惜地凝視辯解著的阿笙,無可奈何搖了搖頭:“卞夫人,若是覺得實在撐不下去了,你就來跟我說說話。我知道你是心里難過產(chǎn)生了幻覺,但你剛才這些話如果給別人聽見了,指不定把你當中邪了看?!?/br> ** 與此同時的相署亦籠罩在黑夜之間,只余星星點點的光亮。 兩邊各掌了幾盞燈,雖已至深夜,屋里君臣仍在密談。 程昱手握一份軍報,面容沉沉:“丞相赤壁敗后,江東孫權(quán)始終對合肥虎視眈眈,臣聞得斥候來報,言道孫權(quán)已率十萬兵出濡須口,直取合肥?!?/br> 曹cao接過他呈上來的竹簡,簡單閱過后,抬眼望向他: “程仲德若有何建議,直接當面告知孤便可?!?/br> “臣以為,張遼將軍素來勇冠三軍,更兼智略出眾,由他來駐守合肥抵御孫權(quán)來犯是最好的上策,丞相再調(diào)令李典樂進為副將,孫權(quán)便是有十萬大軍,怕也難侵我合肥分毫?!背剃攀浅隽嗣拿滥凶?,雖年事已高,那分奪目的光采亦飄逸不群,令人一見即難免生出欣賞之意。 看他如此肯定地斷言,曹cao不禁拊掌:“仲德之言正合孤意,只是仲德以為,多少兵馬可足夠?” “一萬。”他目光炯炯,毫無任何遲疑地回答,“甚至依臣看來,一萬綽綽有余?!?/br> “孫權(quán)乃江東猛虎,仲德不可輕敵?!?/br> “孫二守成有余而進取不足,臣已料定其必非張將軍敵手,丞相不必擔憂,若此環(huán)出了差錯臣甘愿領罪。”程昱拈起垂腹的須髯,望見主公取筆蘸墨,便是聽從自己的建議了。 “既然仲德如此說,孤暫且先予文遠一萬精兵,即刻下令?!辈躢ao正執(zhí)筆欲書,突然想到了什么,“孤有意鍛煉子建,不妨派他領兵助戰(zhàn)。” “平原侯?”程昱豈會不清楚主公的意思,不禁憂上眉頭,出言勸道,“平原侯尚在鄴城駐軍,怕是來不及下詔罷。” “孤前日已讓子建自鄴城歸來,這會兒若是馬快,將來拜見孤了。” 程昱聞言正欲言語,卻聽得外面響起混亂的腳步聲與匆匆的叫喊,驟然打破了夜晚的寂靜。 “丞相,丞相,不好了——”一名侍衛(wèi)一面高叫,一面沖進門,心急火燎地即刻跪地稟告。 “何事如此慌張?!?/br> “四公子,四公子他……”侍衛(wèi)俯在地上突然抿了嘴停了聲,似有難言之隱。 “子建怎么了?”曹cao起身。 “四公子他,他像是喝醉了,竟闖了司馬門!現(xiàn)在……” “畜生!” 侍衛(wèi)還未慌張地稟報完,猛聽到頭頂一聲大喝。 “這個逆子!犯下如此大錯,讓孤如何保得了他!”曹cao勃然變色,眸中怒氣如恨不得將四周燒毀一炬的火焰,嚇得侍衛(wèi)禁不住兩股戰(zhàn)戰(zhàn)。 這凝固的氣氛沒過多久,門外陸續(xù)涌進許多穿戴朝服的官員,面上皆有憂色,一見他立刻躬身:“丞相,四公子夜闖司馬門一事想您已是知曉,此事驚動天子,我等實是不知如何應對?!?/br> 他默不作聲,像是無意般掃了眾人一眼,瞳孔似凝結(jié)千年的寒霜,所至之處無不噤聲半跪,無人敢率先出言。 良久,他方道:“諸位皆國家良才,國家自有法度律令,怎會不知如何應對?!?/br> “丞相。”滿寵向來是他親信,眼神一拋便知主公意圖,當即拱手回稟, “依律令,天子之下私闖司馬門皆為死罪,然平原侯乃是丞相親子,故此如何處置,我等特來請丞相定奪?!?/br> “那逆子何在?” 滿寵道:“平原侯已被押在大理寺聽候發(fā)落?!?/br> “暫且先行關(guān)押,不準任何人探視,若有違者即處同罪。另,倘有平原侯的屬官來這里求情,孤全部不見。” “是?!?/br> 沉默中,一架書屏倏地被傾翻,其上刻畫的蜿蜒山水瞬間被淅淅瀝瀝的墨濺成污濁。 眾人愕然抬頭,卻見他仍是怒不可遏,恨恨道:“孤只當這逆子可堪大任,竟敢如此狂悖,自尋死路?!?/br> ※※※※※※※※※※※※※※※※※※※※ 改了下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