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驚恐地踉蹌退后，腳上頓時(shí)傳來一陣劇痛，原是不小心撞翻了身后的鶴銜燈，銅制的柱干“啪”得砸在腳踝處。

    那劍不依不饒，閃著鋒光的刀刃洶洶地朝她逼來，眼見著已是離她的心口僅有幾寸，在這駭人的壓迫下她恐懼地閉上眼。

    “笙兒！”

    心臟下意識(shí)收縮，這時(shí)她聽到荀彧大叫一聲，隨即迅速推開桌案，沖上去擋在她身前。

    那短刀頃刻沒收住，竟直直在荀彧胸前刺了下去，王邑見傷的是他，不禁眼睛驚得睜大，手一顫慌忙放了刀。

    還好及時(shí)收回，那道傷口并不算重，但還是有血徑自滲出來，在曛紅色的朝服上暈開。

    他自始至終一動(dòng)未動(dòng)，只攥住身后阿笙的手臂安撫她，好像并未發(fā)覺自己受了傷。

    “令君，誤傷您是臣之罪，但請令君讓開，您是皎皎玉璧，不應(yīng)牽扯進(jìn)臣等的計(jì)劃之中?！蓖跻氐上虼竽X已是一片空白的阿笙，一字一句咬牙切齒，瞳孔里燃燒著仇恨的火焰。

    “王邑！”荀彧大喝，攥著阿笙的手更緊了些，“汝等密謀如何能瞞得過我？本座今日斷不會(huì)讓汝等肆意妄為，做出如此愚蠢之舉！”

    王邑掌中仍抓著刀柄，沖荀彧厲聲高叫:“令君！你難道愿意坐視漢賊侵吞天下篡我大漢嗎？曹cao得了天下，他必不會(huì)就此甘心屈為臣子，這您與他共事了二十年難道還看不明白嗎？你是大漢股肱，世受劉氏恩惠，是陛下最信任的漢室忠臣荀令君哪！您難道甘心眼睜睜看著陛下受到屈辱，大漢亡于權(quán)臣之手嗎？”

    “難道汝等殺了卞夫人就能救陛下嗎？本座比你們所有人都渴望復(fù)興漢室，迫切欲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中，如若陛下陷于危險(xiǎn)，本座愿毫不猶豫地拿命去維護(hù)，但汝等此計(jì)實(shí)在過于愚蠢，除了激怒曹丞相又有何用？”

    “丞相嫡妻居天下外命婦之首，若死即是大喪，后方生亂，曹cao必只能退兵。臣就算舍了這身性命不要，也要盡一己之力阻礙漢賊得逞?！蓖跻仡~角青筋畢露，眥目咬唇，右手提刀直指阿笙的太陽xue。

    荀彧抬袖擋住刀鋒，原本澄澈的雙眸里此刻掀起無數(shù)強(qiáng)自壓抑的波瀾，語氣盡量克制，望著憤怒的他冷靜道:“王邑，你在本座門下求學(xué)之時(shí)，本座如何教你？小勇皆血?dú)馑鶠椋笥路绞橇x理所發(fā)，你此舉殺害無辜，與人所不齒的背仁背德又有何異？”

    王邑咬牙，字字不依不饒，“恕臣已忘令君教誨，臣只知陛下待臣恩重如山，天子之恩不敢背叛，令君，得罪了！”

    荀彧亦是不退半步，喝道:“王邑，本座念在陛下面上最后饒你一次，三秒內(nèi)放下你的刀，若再執(zhí)迷不悟休怪本座法不容情，你可明白此乃死罪！”

    “荀彧！”王邑怒目而視，索性撕破面皮直呼其名，“你醒醒吧！陛下待你如師，你卻如此置大漢生死于不顧，事到如今還一心幫著漢賊，真是卑劣可……”

    “恥”字還未出口，瞬間吞沒在驟然濺起的血海里。

    王邑頭顱應(yīng)聲而落，手中刀隨之無力墜地，片刻內(nèi)他的身體卻仍然保持著暫時(shí)站立的姿勢，過了數(shù)秒方才轟然倒地，一地的鮮血在尸體身下肆意漫開汪洋，血腥氣剎那撲鼻而來。

    荀彧撫上阿笙的眼，好讓這一幕不被她看見，只見面前一列全副武裝的侍衛(wèi)收劍入鞘，朝他們誠惶誠恐跪地請罪:“亂賊已死，恕屬下救護(hù)來遲之罪，令卞夫人受驚了，還望寬恕?！?/br>
    “無妨，事發(fā)突然無人能料，你們且將尸體收拾了就退下罷?！?/br>
    侍衛(wèi)忙謝恩應(yīng)諾，荀彧望了那具可怖的殘軀一眼，心緒難辨地嘆口氣，隨即轉(zhuǎn)頭欲安撫阿笙，卻發(fā)現(xiàn)懷中女子氣息微弱，臉色煞白如紙，身體搖搖晃晃地快要跌倒在地。

    “笙……卞夫人，卞夫人？”他急切地叫喚，手掌扶住她的腰好讓她不至于摔倒下去。

    她卻任憑荀彧聲聲喚著，眼瞳渙散，呆呆地靠在他臂間，一個(gè)字也無法應(yīng)答。

    荀彧明白她是被嚇著了，甚至能感受到她失控跳動(dòng)的心臟，抬手輕拍她的后背，柔聲安慰:“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里，別怕?！?/br>
    這似曾相識(shí)的話一說出，他突然想起當(dāng)年自己和她都還年少的時(shí)日，許是十余歲的年紀(jì)，在去洛陽的路上遇上了劫掠百姓的山賊。

    四周一片哀嚎與哭喊，間或有人頭骨碌碌滾落的聲響，阿笙躲在馬車?yán)镆粍?dòng)也不敢動(dòng)，蜷著身子藏在他懷里，卻禁不住地瑟瑟發(fā)抖。

    當(dāng)時(shí)的他明明自己也很不安，但有她在身側(cè)，他便覺得一定要保護(hù)好她，知道自己一旦面露怯色，只會(huì)讓她更加害怕。于是他也大起膽子，神情鎮(zhèn)定得連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用無比平穩(wěn)的語氣寬慰著她，就和如今的情景一模一樣。

    然而這次阿笙是真的嚇得魂不附體，無論他怎么喊也回不過神，目光停滯著注視門外的盡頭，緊抿雙唇，一聲不吭。

    半晌后她在荀彧身上的沉水香氣里昏睡了過去。

    她感到自己在發(fā)高燒，渾身熱得guntang，腦子也燒糊涂了，不斷翻江倒海著一些胡亂的東西，奇怪的威脅聲不停充斥耳畔，還有一柄柄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架住自己的脖頸，令她在夢中亦煩躁難歇。

    就好像一石激起千浪，那些從未出現(xiàn)過的人和事物一下子全部涌進(jìn)大腦，混合在一起攪亂著神經(jīng)，如同一座巨大的山鋪天蓋地朝她兀自壓來，難受得痛苦而折磨。

    眼前盡是無際的黑暗，完全看不見半分光亮，唯一的曙光似乎被烏云無情地遮蔽住，只留她一個(gè)人試圖掙脫，用雙手摸索出去的方向，獨(dú)自做著徒勞的努力。

    她也不知睡了多久，仿佛已過了半個(gè)世紀(jì)，渾渾噩噩的意識(shí)似是墜入無窮無盡的深淵，被深埋在黑暗里難以復(fù)蘇。

    醒來時(shí)身邊空無一人，唯有空蕩蕩的床帳與屋檐幾聲凄清的鳥鳴，“綠漪？”她忽然覺得嗓子干燥想喝水，便出聲叫喚道。

    然而一時(shí)無人應(yīng)答。

    于是她又喚了幾遍，卻只能聽見自己的喊聲在屋子里的回音。

    “別喊了，她已經(jīng)走了?！?/br>
    不緊不慢的聲音忽而響起，冷淡得不帶半分情緒。

    是他？

    她陡然一驚，半撐起身子去看他，果然迎面對(duì)上曹cao那雙半含嘲弄的眼。

    她撇開眼避開視線，淡淡道一句:“你回來了?！?/br>
    他的衣裳上沾染了滿身風(fēng)霜，眼底布滿紅色的血絲，然而瞳孔猶自譏諷似的盯著她。

    沒有直接回應(yīng)她，而后他揚(yáng)唇，似笑非笑地說:“正遂你意，孤敗了?！?/br>
    “我從未希望你敗，你又何必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反倒顯得你狹隘?！卑Ⅲ弦咽遣辉冈俸退鳠o謂的爭辯，靠在榻上冷笑道。

    許久沒有見他，他卻還是這樣的態(tài)度，于是她臉上亦毫不在意，也不管他作何感想。

    停頓片刻，他說:“孤聽聞荀令君為了救你，自己挨了那王邑一刀，可有此事？”

    “是?！彼X得這沒什么好隱瞞，既然他說起，索性大大方方承認(rèn)。

    “他不愿為我南征出謀劃策，倒愿意舍命救你，孤真是為之感動(dòng)?！彼鍪奏皣@道，“可惜了，令君是鐵了心與孤決裂啊，就連這二十年的老朋友尚且不信孤，孤也難怪會(huì)敗于赤壁。”

    “哦對(duì)了，孤適才忘記和你說，”驀地，他垂眼看著阿笙，“你那侍女不會(huì)再回來了?！?/br>
    “你……為何要?dú)⑺?？”阿笙心下一沉，又急又慌地瞪著他，清楚沒有什么是他做不出來的事情。

    他嗤笑一聲打斷她的驚問，不以為然道:“孤還沒那個(gè)閑工夫殺一個(gè)婢女，不過是把她打發(fā)回了老家，孤不會(huì)再把這個(gè)人留在你身邊。”

    即便如此，阿笙仍然怒氣上涌，忍不住沖他大叫:“綠漪自小就是孤女，你把她趕走了她一個(gè)人孤苦無依會(huì)死的！你厭惡我，大可把我驅(qū)逐出門便是，為何要讓她們一個(gè)個(gè)都離開我！”

    “因?yàn)楣乱屇闶ド磉吽腥?，好讓你嘗嘗絕望的滋味。孤不可能讓你離了孤還能安然生活，你自然要為你的固執(zhí)付出代價(jià)，否則，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她干裂的嘴唇顫了顫，還未出聲便被他打斷。

    “哦，還有一件，朝廷已按孤的授意賜子建為平原侯，子桓卻無任何侯爵封賞，你可知孤的用意？”

    她不置可否，曹cao卻自顧自大笑:“孤要讓你心愛的兩個(gè)兒子反目成仇，誰夠狠，誰舍得流血，方配坐上孤這個(gè)位置。孤想讓你親眼看看，他們是如何斗得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到時(shí)候鮮血沾濕你的鞋，可別忘了這些都是你的兒子為了權(quán)力所換的價(jià)碼，你萬萬不必憐憫。”

    “你瘋了嗎？”看著他這般冷酷地說出這樣絕情的話，阿笙不禁毛骨悚然，心底冒出寒意，“他們都是你的親兒子??！”

    “正因?yàn)樗麄兪枪碌膬鹤?，所以必須乖乖地唯孤命是從，?dāng)然也包括你。”他意味深長地瞇起雙眸，透出銳利的鋒芒。

    “你只能聽孤的話，卞笙，你活著是孤的人，死了也要給孤陪葬?！?/br>
    如一盆冷水兜頭到腳澆下來，冰凍了全身上下每一寸神經(jīng)。

    她克制顫抖，冷冷沖他道:“你真是一個(gè)瘋子。”

    “瘋子？”他不以為忤地大笑，“你想試試么？等孤終要?dú)w于塵土的那一日，就算你執(zhí)意要與孤反目，孤一道詔令就能讓你和孤死在一起，然后我們就葬在同一處地方，你將永生永世也擺脫不了孤。”

    “癡心妄想！你是真的瘋得無可救……”

    阿笙話音未停，他突然出乎意料地俯下身，似乎試圖來吻她，灼熱的氣息覆上肌膚，她卻迅速別過臉去，雙手用力地推開了他。

    “滾。”

    “好，好?！币娝绱藳Q然，他不怒反笑，“孤給了你機(jī)會(huì)，既然你決意如此，那孤只能尊重你的選擇?！?/br>
    他拂袖走出門，扔下最后一句威脅:“希望你一輩子也別后悔你今天的行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