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 決戰(zhàn)之前的告別
袁曹決戰(zhàn)的一日終究到來了。 阿笙這一夜都在反反復(fù)復(fù)地做不同的噩夢,一次次從這些深潭里驚醒,不覺已是滿頭濕乎乎的大汗。 還在驚魂未定抹著汗,她聽見院門被推開的吱呀聲。往窗外瞥去,曹cao正站在秋霜滿地的庭院里,似乎在安靜等候。 “阿瞞?!彼龁玖艘宦?,邊披衣走出去。 他一見她,邊彎唇笑起來:“我來向你告別?!?/br> 說的卻是最冰冷的話。 她不知是何滋味,木然地點點頭,勉強扯起嘴角回了個笑:“我就猜到你是來道別的?!?/br> “等等我。”她忽然喊道,立刻轉(zhuǎn)身跑回自己的屋子,沒過幾秒重又跑到他身前,懷里鼓鼓囊囊的好像塞了什么東西。 “這是上次我說過要繡完贈給你的披風(fēng),一拖拖了幾年,現(xiàn)在終于縫好了。”阿笙喘著氣,把塞在懷里的包裹拿到手上,仔細地甩開來抖了抖,衣襟正中央繡著的螣蛇與朱雀交纏相斗,織畫出雍容而不失威嚴的圖案。 他驚訝地微笑,“夫人果然守信?!?/br> 一邊想從她手里接過披風(fēng),卻在被阿笙眼神制止后乖乖停住了動作,她繞到面前踮起腳,自己親手給他系上,最后緊緊地將綢帶挽了個結(jié)。 “好了?!?/br> “謝謝你。”他道。 “此去一戰(zhàn),將是我前所未有經(jīng)歷過的兇險,我與袁紹終有一人一敗涂地甚至就此命喪,為了這個天下,我們終究要作個了斷?!?/br> 他一字一句,沉沉地說。甚至尾音情不自禁染上極其微弱的顫抖。 盡管旁人都沒聽出他隱藏的不安,但阿笙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 深吸一口氣,她慢慢抬眼直視他這雙狹長上挑的眼睛,明亮耀眼,有若天邊奪目的璀璨星辰。 從第一次見到他到現(xiàn)在,她最記得他這雙眼睛。 自信、鋒芒、光彩熠熠。 只是現(xiàn)在,她看見了他眸底隱隱跳動的憂慮,甚至于恐懼。 他也會害怕啊。 她忍不住去瞥曹cao發(fā)間冒出的雪色,他也不再年輕了,所有的年月都在不知不覺間悄悄老去,然后掩去曾經(jīng)的意氣風(fēng)發(fā)與年少銳意。 伸出手,她輕輕攏回他因匆忙而逸出的亂發(fā):“我說過的,不論你做什么樣的決定,我一直都在你身后?!?/br> 他一把攥住阿笙的手,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的眸子,低低道:“我將盡我所能,不會讓你失望?!?/br> “倘若我真遭遇了不測,”他停了停,猶豫地看著她,“我早已委派了一批最親信的心腹死士,待敗報傳來,他們會立刻送你出許都……” “司空這是在說什么?”阿笙竟有些生氣了,未待他說完便從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縮在嚴嚴實實的衣袖里,“卞笙不想從司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br> 他的目光復(fù)雜難辨,隨即很苦澀地彎起嘴角笑了聲:“我只是不想失去你。就算要見你,我也想在你白霜滿頭、年老壽終之時與你在九泉之下再見,而并非是現(xiàn)在。天下之大,我唯獨愛一個你,孤的卞夫人?!?/br> 縮回袖間的手掌心已冒出點點細汗,她不自覺地捏緊指尖,直到傳來清晰可感的刺痛在肌膚頂端冒出來。 她低下頭,情不自禁喃喃低語:“我知道的,司空愛卞笙,我也愛阿瞞?!?/br> 眼尾忽然一暖,蜻蜓點水,像極了從前無數(shù)次的告別與再遇。 吻完后他重新直起身子,頭頂白亮亮的朝陽日光不吝嗇地浸染發(fā)端,披風(fēng)與盔甲,讓他看起來宛如裂土封疆的王。 又或者他從不滿足于所謂分庭抗禮,他要的從來只有君臨天下。 阿笙似乎已經(jīng)能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血腥氣,夾雜著戰(zhàn)火燃燒的硝煙味道,然而甚至還混著書房中博山爐里文人們慣用的熏香。 “我愛的男子,他不會僅僅愛我,他更愛這個天下與社稷山河?!彼p輕地在心里念著,“所以他必須得離開,必須要讓萬民有一個新的歸宿?!?/br> “然而他賭的是命。他自己的性命?!?/br> 想著想著,她忍不住再望他幾眼,想要把他的臉如刀割一般刻在腦海里。 “所以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答應(yīng)我?!彼f。 阿笙沒點頭也未搖頭,只呆呆地盯著他的眼睛,鼻子里堵著大片如沉重積雪般抹卻不掉的酸澀,聽見他繼續(xù)說:“騰蛇乘霧終為土灰,我也終究要死的,只不過是或早或晚的區(qū)別罷了?!?/br> “你不必再用一些違心之論來作安慰,我豈會不了解你啊,你還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沒有做,還有這么大的江山想要攬入懷中,更何況你還有我。你不會死的,我明白的。” 她努力從有限的頭腦里擠出詞語來反駁他,更不如說是寬慰自己,甚至近乎語無倫次。 他揚眉笑起來:“你既然知道我的心思,那就更不用害怕,我也舍不得死啊。再說,生死有命壽數(shù)天定,也由不得我曹孟德一個人說了算。” “但……”她張了張嘴想回答他,這時一襲青衫忽然飄入視線,煙灰色的大氅蓋住年輕人單薄的身軀,悠悠倚在門外,笑意清淺地道了聲:“卞夫人,主公該走了,嘉也來向你道別?!?/br> 青年似鬼,來去無蹤無影,淡淡的笑容愈發(fā)顯得臉色蒼白如紙,像是夜里漂蕩如煙塵的魅。 可他又真真切切屬于人類,抱臂而立,恍若不歸于凡間的世外瀛洲里以桃葉煮清酒的閑散仙人。 “我走了?!辈躢ao轉(zhuǎn)過身。 他要走了,還有僅僅半尺的距離,他的背影就要徹底地消失了,逐漸在海棠交結(jié)的枝葉下化為模糊不清的黑影,在心上一寸寸地剝離與破碎。 一定不會是最后一面。 她在心里不停地默念,或者不如說是祈禱。但恐懼還是如潮汐襲卷水岸般鋪天蓋地而來,漫過那點僅剩殘存的僥幸和無謂的自我安慰,在全身神經(jīng)里敲擊震顫與慌張的鼓點,迅速地打破幻想。 “阿瞞?!彼K于無法克制,突然大聲叫住他。 他好像早就在等她這聲叫喊一般,話音剛落的一瞬間,立即轉(zhuǎn)過身與她視線相觸,看見阿笙提起裙擺跑到面前,隨即踮起腳一把抱住了自己。 人們說熱切的擁抱往往比親吻更能表達心情的真實,阿笙以前還不確定,如今親身經(jīng)歷方信得真了。 她很想就這么一直抱著他,直到他錯過不得不走的時刻,干脆貽誤戰(zhàn)機就此留下,或許就不會離開了。 但很顯然這樣的想法幼稚可笑,只在她腦海里停留了一秒隨即揮之而去,她為他是曹孟德慶幸,可眼下卻最遺憾他為什么會是曹孟德。 阿笙想,倘若他不是曹cao的話,或許還能滿足她的私心與愿望。然而偏偏他就是他。 躲在他的懷抱里,阿笙感覺此刻的自己如同一只被庇護的鳥兒,世界已是兵荒馬亂硝煙四起,而自己卻仍在茍且偷安,希冀眼前的溫暖能保住自己一輩子。 曹cao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靜靜地與她擁抱,似乎是在等待她先開口。 如果允許,她前所未有地想永遠沉默下去。 然而猝不及防間,洪亮的金鼓與鏑鳴瞬時打破許都的清澈長空,眨眼間響徹所有人的耳膜,驚醒一切還在睡眠中朦朧惺忪的百姓。 士兵蓬勃的列隊集結(jié)聲與戰(zhàn)甲撞擊聲頓時響起,就在不遠處的點將臺,傳來年輕的將軍鼓舞士氣的動員信號,在空氣中點燃灼熱而迫不及待的氣息。 大軍該開拔了。 她非告別不可了。 “活著回來。還有,”她試圖把眼淚硬生生咽回去,抽了一口氣,“我永遠相信你。” 她想起那好多年前那一次他將要行刺董卓的前夜,也是這樣的暮秋,草木搖落盡化作了白霜,染得地面一片華發(fā)的顏色。 那時的他年輕得才剛剛二十歲,穿耀眼的華麗紅裳,恣意驕縱,飛鷹逐馬,在洛陽街頭留下傲氣自矜的笑聲。 自己心里一面討厭著他經(jīng)常隨意戲謔的輕浮,可一面又隱隱約約地忍不住想多看見他,特別是他臨行前來向自己道別的時候,她仿佛是魂不守舍,一整日都心思不寧,滿心滿眼里都是他說“阿笙姑娘,要是我沒能回來,你以后會不會把我給忘了?!?/br> 不會的,永遠不會。她早已作了答案。 即使到了如今,聲音還是不可抑制地化成顫抖,混著淚水在臉上滾下來。 眼淚真的是熱的,直把冰冷的臉頰燒得guntang,她憋住了沒有發(fā)出抽噎的聲音,只克制地在哭。然而還是讓他察覺到了。 他憐惜地微微俯身去看她的臉,抬手用灼熱的指腹輕輕抹去那些黏糊的淚滴,低聲說:“別哭了?!?/br> “走吧?!彼p輕推了推他的手臂,隨即低下頭不再去看他。 “保重?!彼邢胝f的此刻都只化作了兩個字,承載了太多東西。 耳邊的腳步聲和衣袖的摩挲慢慢遠去,似乎已經(jīng)消失了。 這時阿笙終于鼓起勇氣抬起頭,望見天邊還留有黑夜殘余的霧蒙蒙的星,以及跳動的不安曙光,還有飄流著頭顱與尸首的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