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四 私話
見阿笙動了動唇想說話,他連忙用手心按住她的嘴巴,岔開話頭:“阿笙,我有個念頭?!?/br> “嗯?” “你是不是很久沒有彈琴給我聽了?”曹cao故弄玄虛地眨眼。 她一頭霧水:“怎么了?” 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皺了皺眉。 他見她不解,嘴角的弧度愈發(fā)上揚,一臉不懷好意:“你那時的七弦多好聽啊,可惜,我也很久沒再聽過了,我贈你的那架琴也落灰了罷。”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在遺憾,甚至還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撐頭斜睨她的反應,烏塵的眸子轉來轉去。 阿笙警覺地坐直身子,干脆直直地盯著他,索性問:“所以,你那念頭是什么?” 見她不耐煩,他才直起腰,輕笑一聲,然后換了個嚴肅的口吻正色道:“你還記得——我們那時爬屋頂上看星辰,看洛陽千家萬戶的燈火,看一望無際的茫茫黑夜么?雖然你可能不記得了,但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到現(xiàn)在還刻在腦子里?!?/br> 他毫無預兆地提起這件早已過去的往事,令阿笙剎那間沒反應過來,一下子發(fā)起怔,呆呆地愣在原地。 但她隨即回過神,立刻就氣不打一處來,頓時從位置上跳起,“哼”了一聲,直戳他的鼻梁怒罵:“你還好意思提?” “怎么了?我又哪里惹你了,卞大小姐?” 他無辜地眨眨眼,鴉青的睫毛勾勒出戲謔的笑,卻盡量抿唇不讓笑意顯露出來,卻惹得她更來氣,當下猛推了一把他的背,怒氣沖沖道:“要不是你胡鬧搶人家新婦,我怎么會被你逮到拎上屋頂?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呢,說,你做什么要去搶新婦?” 面對她氣勢洶洶的質問,曹cao居然換了副悲哀的表情,低下頭,裝出一副可憐樣,聲音也極其逼真地啞了下去:“唉,你想想,若我不搶那位新婦,又怎么偶遇夫人您呢?命中注定要我去胡鬧才能碰上你,不然就難見你一面,這我又有什么辦法?!?/br> 說著,他還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阿笙忍不住在心里罵:這只狡猾的老狐貍!面上卻也不好再掛著,翻了個白眼,終是不敢徹底激怒他,這后果自己也想象不起更承擔不了。 但她還是氣不過,恨鐵不成鋼地嘆氣:“我永遠說不過你,真不愧是曹——司——空呢。” 尾音故意拖長。 他吻了吻阿笙的額頭,蜻蜓點水般克制而隱忍的吻,被她一把推開,毫不客氣地說:“我那時就該扭住你不放,大喊大叫等著他們來抓你,問你的罪,治治你這輕浮的毛病?!?/br> “那我就再也碰不到你了呢,你舍得么?” “求之不得。” 阿笙挑釁般淡淡道,滿口毫不在乎的語氣,卻被他一笑置之,好像壓根沒把這話放心里,隨后以手撐著下巴:“那卞夫人,曹司空要跟你說那個念頭了?!?/br> “說?!?/br> “孤想為你建一座前無古人的高臺,你喜歡樂府詩經(jīng)、弦歌笙簫,孤便滿足你的喜好,在上面布置所有你偏愛之物,以雅樂教導歌姬舞女,四時可登臺觀景,讓你得以逃避你不愿面對或者不喜的事情?!?/br> “曹阿瞞?”她有點難以置信,眼睛瞪大了直視他,手掌在他面前揮了揮,試圖確定他有沒有在說胡話,“喂?你喝醉了嗎?” ——太荒唐了,他怎么可能會干這種事,他可是最不屑于這種大興土木的。 他扭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盡量克制臉上肌rou的抽搐,保持微笑,慢慢將手放回桌面:“我很清醒。” “我說,”他繼續(xù)重復了一遍,生怕她沒聽清楚似的,“我要建造一座高臺,按你的喜好來布置,你聽到了么?” 這下他一字一句說得一清二楚,她也沒法再裝呆傻,當下大驚失色,直勾勾地凝視他,愕然得下巴快脫了臼。 “大可不必效仿商紂夏桀,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引得民憤。這下可了不得,百姓大臣們必要諫言上奏彈劾你,你還嫌自己風評不夠好是不是?不過你的好意……” 她知道他說得出便做得到,更不敢說些惹他生氣的話激怒這位爺,只能盡量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輕輕晃了晃腦袋,想從根本上打消他這一近乎瘋狂的念頭。 不想話還沒說完,他直接打斷她:“孤看誰敢!孤決定了的事,有哪個人敢指摘么?” 這倒確實是實話,甚至一點不假,和曹司空唱反調(diào),那簡直是連整個家族的命都不要了。 不過阿笙還是覺得這想法太荒唐。 “那你知道嗎,我雖然很喜歡七弦音律,但根本不會任何樂舞,我從未嘗試過跳舞,也對此一竅不通……我一跳舞就姿勢怪異難看,和你那極擅舞蹈的環(huán)夫人比就更加丟臉了。”她猶豫著,眼睛緊盯曹cao,從喉嚨里擠出這句話,手指緊張地揉搓著已經(jīng)發(fā)皺的衣袂。 他并不明白她此刻的局促,甚至她的呼吸也不自覺地發(fā)緊,透露出一股難以掩飾的不安。 于是他挑了挑眉,撇去自己心底的疑惑,開玩笑地安撫她:“不過是不擅舞蹈,何必如此緊張?我又不會因為你四肢不協(xié)調(diào)嫌棄你,雖然你笨,但我又何時介意過?” 阿笙搖搖頭,沒有接話,目光卻倏而暗了下去,原本掩藏的期待驟然消失了。 黯然地垂下頭,眉目間竟流露出不可抑制的失望,像夜晚漫過了白天,把日光盡數(shù)抹去。 片刻,她突然說了句:“我知道昨日是你的生辰。” 這句話來得沒頭沒腦,卻讓他眉梢一彎,明亮的眸子像被燭光照進心里,沉默地笑著看她,沒有直接回應。 她的聲音細弱蚊蠅,好像在顧忌什么,始終沒有放大音量:“我其實一直都記著的,也為你準備了賀禮,打算在那天送給你,只是可惜?!?/br> “可惜什么?”他笑容倏而一斂。 她嘴唇開合了幾下想說話,幾秒后搖了搖頭,還是閉了嘴把言語咽了回去,似乎不想回答,含糊著敷衍:“罷了罷了,沒什么,我就是忘了。” 停了幾秒,她盯著他:“他們都說我和環(huán)珮長得很像,曹司空覺得呢?” 他微愣,隨即恢復笑意微微的神色,眉目如常,毫無波瀾,低頭拂去衣裳上一抹幾不可見的微塵:“他們說錯了。你問這個做什么?” 他似是在刻意回避,自始至終未抬眸與她對視,甚至沒有看過一眼她的臉,回答也是說得漫不經(jīng)心。 阿笙眼中略過一瞬失望,但立刻隱去了,卻無法抑制嗓音里的顫抖:“你知道,我很介意?!?/br> 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艱難,卻隱晦了內(nèi)心的掙扎,表面看起來毫無異樣。 “或許有些相像?!辈躢ao好像聽出了她的反常,詫異地抬頭,“但也僅僅是五官有的地方比較相似罷了,并非他們所說的很像?!?/br> 月光灑落在她的鼻尖上,阿笙感到肌膚微癢,忍不住捏了捏鼻子:“那你……會在有的時候把我當作她嗎?” “你在胡說些什么!”曹cao扭緊眉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瞧上去很生氣,“為何要這般自擾!” “那你為何要把她留在身邊!”阿笙忍無可忍,終于將這憋了很久的一口氣放了出來,語調(diào)咄咄逼人。 她一直對環(huán)珮的存在如鯁在喉,那日城樓下的情景如今仍然歷歷在目,如刀痕深深刻在心里,時時提醒自己,眼前的男子曾當著自己的面,做了什么。 “你明知道那不是我!為什么要一意孤行救她!” 曹cao目光驟然一沉,漆黑的眼瞳深不見底:“多久過去了,你為何還要提起?非要逼孤回憶當時的一幕,再次失望一遍么?” 阿笙覺得可笑,說:“你又憑什么失望?我沒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別忘了,最倒霉最難受的人是我!” “我該怎么讓你明白!”曹cao沒再激烈地回應,語氣難得地松下來,“如今與袁本初決戰(zhàn)在即,我不希望和你為了這些爭吵。我很珍惜如今這段時日,想和你好好度過當下的每刻?!?/br> 他突然語氣溫柔了許多,阿笙聽了這話,不禁默默閉上了嘴,那股氣莫名地散去了。 盡管仍是堵在心口不舒服,但她望著眼前熟悉的男子,頓時安靜垂目,嘆口氣。 窗外陰云不休,吹進裹挾微塵的冷風,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才感到皮膚上纏繞著的寒意。 未來的一切風起云涌,所有的危險都是把握不住的未知,或許離去便是告別,再見可能是一輩子難以重逢。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阿笙也沒拒絕,任由那件溫暖的大氅把寒冷驅散了不少,聽到他說:“過幾日我便要派劉曄前去宛城?!?/br> “去宛城干什么?”這地名霎時引起她的警覺。 “去說動賈詡,招降張繡?!?/br> “你說什么?”面色頓時煞白,她驚得手臂一抖,在聽到那個名字后宛如被毒蛇猛地咬住要害,神經(jīng)不由自主地揪緊,差點要尖叫出聲。 曹cao看了她一眼:“張繡對賈文和言聽計從,若是不說動賈詡,那我們毫無收降張繡的可能。” “那是在與虎謀皮!”道理她都懂,但她還是下意識地對賈詡的名姓一陣惡寒,從心底害怕他厭惡他,仿佛蟲蝎噬身,滿心不得安寧。 她怎么可能忘記——賈詡施毒計害死了子修,讓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永遠沉睡在寂靜的地下??! 他完全是個自私的利己主義者,就像一條看似蟄伏的劇毒蟒蛇,隨時就會乘人之危實施報復,只做對他自己而言有利的事。 拋卻了情感,拋卻了一切世間美好的東西,將自己放逐給了黑暗,只留一片陰惻叢生的沼澤。 若是見了日光,他手上沾染的罪惡便無所遁形。 她越想越恐懼,好像脖頸再次被他扼住,那雙深不可測的紫色瞳孔正陰暗地盯著自己,泛出可怕的冷笑。 “卞笙!”曹cao抬眉,低聲制止了她的失態(tài),手輕輕撫上她的發(fā)頂,示意她安靜下來,“我明白你的心情,甚至知道你在擔憂什么?!?/br> “那你就不要和他打交道!他這種人,你怎么駕馭得了!”阿笙語氣激烈,邊掙脫開他的手瞪向他。 曹cao無奈地彎起嘴角,露出一個安撫的笑:“我在朝堂與戰(zhàn)場上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無論誰在想什么我都心知肚明,又怎會不清楚賈詡的為人?此人心思深沉,極有城府,雖算無遺策卻毒計百出,宛城大敗皆是拜他所賜,我自然是恨他及張繡入骨?!?/br> “那你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因為袁本初,是最兇狠的虎豹。”曹cao低眉,耐心地和她解釋,“我必須得到張繡的支持,收降他,意味著我將得到新的兵力用來對抗袁紹,也不會再有后顧之憂,不用再提防他和劉表勾結背刺于我?!?/br> 他一直在溫和地輕拍她的背,眼神漾起安慰的柔和光芒,阿笙慢慢平靜許多,目光呆怔地望入他的眼,張了張嘴,開口說:“那你就不怕……他聽了賈詡的話,再次背叛你?!?/br> “不會,”他的語氣很篤定,讓她覺得自己的懷疑猶如角落里那股陰暗,被這明亮的日光瞬間驅散,“相反,他會聽了賈詡的話——更加忠誠地臣服于我。” ※※※※※※※※※※※※※※※※※※※※ 就讓他們多說點悄悄話吧,以后可能就再難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