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阿弟的婚禮
“你可不能小瞧了劉備,他雖是實力弱了些,但若縱虎為患,日后必成大敵。若是能擒獲最好,不然剪除羽翼也要盡早,否則成了氣候可就難除了?!卑Ⅲ喜唤嵝蚜司?,但說完便深感多余地閉了嘴。 他還用得著自己指手畫腳嗎,想必她所思慮的一切,都早已被他盡數(shù)料在心里。 但曹cao并未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反而很認真地點頭,“玄德是當世人杰,其野心我很清楚,自是從未輕視過他。但……” 他頓了頓,又浮現(xiàn)出莫名其妙的微笑,看著阿笙不語。 她明白他的意思,接下他的欲言又止,道:”我知道你在顧慮袁紹和劉表,倘若他們伺機偷襲,難免再釀當年兗州之禍。更何況還有個盤踞宛城的張繡也在虎視眈眈,你同樣不得不顧忌,如今可謂是腹背受敵?!?/br> “所以,孤決定暫且停止出兵徐州,靜觀其變漁翁得利。他們終究會為了利益而相爭,孤很樂意充當個看戲的角色,夫人,你說呢?”他戲謔地笑,以手撐頭,眼睛狡黠地瞇成狐貍樣。 阿笙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耍了,掙扎著要起身,忍不住大叫:“好啊曹阿瞞,你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想發(fā)兵劉備是不是?你就是在騙我,虧我還一本正經(jīng)信了?!?/br> 他卻笑得開懷,絲毫沒把她的不滿放在眼里,聲音卻突然曖昧地低下來:“我不過是想騙你的實話罷了,不過你倒一點也沒偏袒為夫,真是老實得可愛,也不怕我會生氣?!?/br> 邊說他抬手側身去吹滅燭火,阿笙趁他不注意,趁此機會迅速推開他的手臂,一躍而起,提起燈臺趕緊開溜。 “司空慢慢處理公務,妾就不奉陪了?!彼躢ao做了個挑釁的鬼臉,嬉笑了下立刻轉身,不管后面人會是怎樣一副表情,悶頭就往門外跑。 不料前腳剛踏入游廊,迎面“砰”地和人撞了個滿懷,手中的蠟燭差點傾翻。 還沒緩過神,卻被猛地叫喚了一聲:“阿姊!”隨即袖子也被扯住了。 她驚詫地抬頭,正對許久未見的小秉。 他比從前又瘦了,年紀輕輕鬢發(fā)卻白了一片,深陷的眼窩襯得顴骨更高,幾可見到骨骼外的青筋。 看清楚阿笙后,小秉扯開嘴角露出笑容,松開手揣進懷里,深深施了一禮:“阿姊?!?/br> 隨后他道:“弟弟這次來,是找司空稟報一件私事,請求司空的允準?!?/br> “什么私事這么鄭重嗎?”她也努力地回個笑,讓氣氛不那么沉悶,但心里的內疚始終無法避開。 它一直如刺扎在兩人之間,阻礙他們回到過去親密無間的姐弟關系,相互心照不宣卻無法說破。 她是真的很想救下吉桃的,可她不知道該怎么讓他清楚自己的無能為力。所以她只能盡量躲避,甚至不敢再見自己的弟弟,生怕迎來責問與失望。 沒想到這樣卻顯得都是她自己的錯了。 做個好人先受罪的往往是自己,盡管她也并不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好人。 她玩笑似的話音剛落,小秉搖搖頭,游廊旁木架上的紫藤蘿被風吹起,恰好拂過他的臉。 “也沒什么,只是必須要讓司空知道罷了,算不得什么大事?!?/br> 見弟弟這樣堅持,阿笙也不放心他一個人去見曹cao,于是提著燈臺走在他身側,和他一起回到書房。 屋里此刻又點了一盞燭火,隱隱約約傳來竹簡的翻動聲,聽到他們的腳步漸近,曹cao慢悠悠抬起頭,揚起眉看向她,似笑非笑:“夫人這么快就回來了?孤正遵命處理公務呢,夫人可還滿意么?” 阿笙翻了個白眼,小秉面色立刻泛紅,不自然地咳了聲,旋即畢恭畢敬地跪地,拱手道:“司空,是卑職有事求見,求司空允準。” “哦,什么事?”曹cao像是來了興致,放下手中翻閱的書簡,摸起了下巴。 小秉伏在地上又是一拜,聲音鎮(zhèn)定而響亮,在夜里有些清冷的晚風中聽得格外清晰:“卑職有個不情之請,卑職在這世上沒有父母,如今只有卞夫人這個jiejie,所以此等終身大事還需讓您和姊姊做主。實不相瞞,卑職私自與一位姑娘定了終身,雖與禮法不合,但卑職在此斗膽,懇請司空允許卑職與其結親?!?/br> 阿笙聽著頓時一愣。 立刻下意識問:“誰家的姑娘?” 小秉鞠了一躬,彬彬有禮地回答道:“是住在小弟臨街的王氏女子,其父經(jīng)商為業(yè),對小弟也很滿意。王姑娘聰慧賢淑,小弟對其一見鐘情,長久以往更是心悅于她,再難忘懷,還望司空與姊姊能夠成全?!?/br> 曹cao突然笑起來,起身走到小秉身旁,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是自然,此乃人倫長情,既是兩情相悅這等美事,孤豈有不同意之理?非但如此,孤還有禮物相贈?!?/br> “孤公事在身,恐怕也無暇前往昏禮。現(xiàn)將此物送予你,就當是孤祝賀你成家的一份微小心意?!彼麖纳砗蟮淖郎夏闷鹨恢痪碌奶茨竞校疽庑”障?。 小秉穩(wěn)穩(wěn)接過,眼神詢問地瞥向曹cao。后者微微頷首,他便放心地扭開鎖扣,打開了這只盒子。 里面赫然是一方金質龜鈕的官印。 只見雕刻端雅大氣,渾身透出特屬于皇宮大內手藝的精巧,底部用古法鐫刻了四個秀麗不失公正的篆字,“都鄉(xiāng)侯印”。 旁邊還疊著一卷玉帛,分明是出自皇宮的手諭。 他不由得驚訝抬頭“咦”了一下,睜大雙眼:“司空這是……” 兩秒后他立刻反應過來,匆忙惶恐俯身,左手搭住右手背頓首再拜,聲音里竟是帶了顫抖:“卑職謝司空之賞!” 曹cao居然給小秉向朝廷表奏了封侯的恩遇。 阿笙眼睛瞪得比小秉還大,難以置信地盯向曹cao,卻完全看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他究竟是真的為了獎賞小秉的功勞,還是為了拉攏與安撫呢? 阿笙忐忑地在心里猜測,他不會不知道那件事會讓小秉多么恨他。所以他才會不避親疏,用都鄉(xiāng)侯的封賞,平息小秉心中的火焰罷。 他做事從來都是帶了算計與籌謀,這讓她心里始終有一塊透風的缺口,時不時就會有冷風卷入,用裂縫提醒她,自己并不被信任。 或許這便是真正的如鯁在喉。 ** 小秉的喜宴辦得有些倉促,近乎是趕時間,急急忙忙挑了個吉日便要迎娶新婦進門。 阿笙特意起了一大早,剛過五更便梳洗完,坐馬車駛往城隅卞宅。 門匾及一切目之所及的地方都貼滿了喜字紅花,張媽高興地眉開眼笑,興奮地為小秉張羅一切,早就開始忙里忙外,還在府外拉了幾個傭工過來一起幫忙,上上下下都是喜慶的氣氛。 小秉穿著燻紅色的禮服大袍站在銅鏡前,張媽拎起大帶就要給他系上,被一旁的阿笙攔住:“這讓我來罷,張mama先去休息一會兒,忙活了這么久肯定也累了。” 張媽擦了把汗,忙笑道:“夫人真是太客氣了,老仆伺候公子也是應該的,再說這么大的喜事,老仆高興還來不及呢?!?/br> “無妨無妨?!卑Ⅲ辖舆^張媽手里的大帶,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這跟繡工精妙的鴛鴦錦帶穿過各個細小環(huán)扣,仔細打了個結挽好,端端正正地束在他身體正前方。 系好后她直起腰,不禁仔細地上下打量,眼前的小秉頭戴懸?guī)в鸸?,身軀因為瘦弱而顯得撐不起這身華麗的袍服,露出的脖頸外布滿淤青傷痕。 注意到她的目光注視后,他嘴角輕輕上揚,竟像是在寬慰。 阿笙不忍再看下去,把眼神收回來,禁不住撫上他的肩嘆氣:“把新婦接來后,一定要好好待她,你們好好過日子。你要記住,既然成家了,就要擔起這個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切勿再隨性行事。從前是姊姊對不住你,但以后你有什么事情要姊姊幫忙,我一定盡量為你解決。畢竟我們一直是世間最親的姐弟倆,更何況爹爹臨終前囑咐我看顧好你,我們有難同當有福亦需共享?!?/br> 頭頂他“嗯”了聲,仿佛是聽進去了。 與屋里的靜默截然不同,外面卻鬧哄哄的,“新郎官還不快去迎親?!” 笑聲此起彼伏,街坊鄰居們都擠在府里湊熱鬧,叫著催促小秉趕緊去迎接新婦。 “快去吧?!卑Ⅲ铣⑿χ辛苏惺郑刂氐叵蛩?,卻沒有再說一句話。 緩緩推開門,小秉跨上迎親的大馬,在眾人的歡呼與簇擁下喝一聲“駕”,在太陽的光芒下徐徐遠去。 過小半個時辰,新婦的轎子被抬了進來。 這位王姑娘的臉被珠簾與畫扇半掩,看不清面龐長什么樣子,但依稀露出些清麗眉目,步子文靜,頭上的鳳冠發(fā)出陣陣清脆的叮當聲,舉止盡是小家碧玉的雅致。 府外的賓客陸陸續(xù)續(xù)都通報進來,本來并無甚親眷,所以大部分都是小秉的同袍與僚屬,還有平日里有些來往的朋友。 “汝南太守荀攸,贈子辰玉玦一對!” “軍師祭酒郭嘉,敬贈白璧兩雙!” 滿堂哄鬧中,隨著儐者驟然朗朗的通報,頓時都安靜下來,齊刷刷望向門口光彩熠熠的兩位男子。 兩人皆是風度翩然,像踏日而來般灼灼芳華,舉手投足隨意而率性瀟灑,頓時吸引了全場的視線。所有人都不禁目不轉睛地注視他們。 隨即回過神后盡皆忙不迭躬身,異口同聲朝兩人尊敬地問禮。 阿笙趕緊迎上去屈膝見禮,同時朝荀攸身后的泓雪也高興地打了個招呼。 “其實……你們不必送禮的?!彼缓靡馑嫉叵胪妻o,“你們能來都已經(jīng)很賞臉了,怎么好意思教你們破費?!?/br> 郭嘉也沒跟她客套,直接用眼神向斜側示意,書童立刻將禮物擔進門擺放好,絲毫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泓雪這時“唉”了一聲,打量了新婦和滿堂布置幾眼,拉住阿笙的手: “小叔叔不來,真是太可惜了。我前幾天便一直讓公達前去相邀,小叔叔卻只說公事繁忙不宜外出,只能托我們把贈禮帶了過來?!?/br> 說罷,她身旁侍立的婢女趕忙將手中的兩壇酒提起來,黑漆的罐子被封條封得很嚴實。 “這是何酒?” “令君親手釀的梅子酒。”泓雪笑瞇瞇地回答,補充道,“想不到吧,令君也會做酒。他釀酒很是難得呢,這么久了,也沒見他釀過幾回?!?/br> 阿笙微抬眼瞼,突然緊緊盯住泓雪,呼吸卻驀地急促起來。 竟然是梅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