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魅惑陰沉的話音一出，阿笙立時身子一僵，盡管心臟已經(jīng)驚得發(fā)顫，仍努力保持鎮(zhèn)靜直視他的目光:“你到底是何人？”

    “在下西涼賈詡，夫人怕是沒見過在下吧?！彼情g呼出的溫熱氣息微微摩挲著脖頸，旋即覆上一只冰涼的手，慢慢攀上了她的喉嚨。

    緩緩鎖緊，用力，加重。

    “救命啊，殺人了！”那些嬌弱姑娘們見男子猛地動了殺心，莫名其妙突然扼住眼前這個美貌女子的咽喉，當下都嚇得花容失色，紛紛大叫起來四下散開。

    那唯利是圖的老鴇也驚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會兒后也跑了出去，生怕是自己迎芳樓惹了這貴人忿怒。

    現(xiàn)在偌大的前廳內(nèi)只余阿笙和身旁冒著冷冷殺意的男子，以及他忠心耿耿的一列暗衛(wèi)。

    風從門外忽然刮進來，卷著冬風獨有的冷寒與凜冽，冰涼入骨。

    但她記得自己明明曾經(jīng)見過賈詡。

    她想起在洛陽時，他來荀彧府門前贈了貼華佗所制的草藥，說唐菱臉上的疤痕可不日而愈。

    細想確實是一模一樣的五官面容，卻已是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如黑夜中掩住瑩月的濃霧，撲面而來的壓抑讓她渾身發(fā)悶。

    突然記起唐菱掛在床頭的荼蘼走馬燈，她眼神不由得怔了怔。

    “你不是文和?！甭詭硢〉牡统僚暰従弬魅攵校娙藢⒁暰€投往那聲音的來處，只見一位身著藕荷色襦裙的女子，明明應(yīng)該還很年輕，卻已是半頭霜發(fā)。

    “阿……菱？”阿笙吃驚地看到唐菱站在眼前，面容淡淡看不出任何表情，聲音冷得不帶半分溫度。

    與此同時，一身霜白玉色長袍的荀彧倏而匆匆跑進來，見到阿笙被劫迫眉間瞬時涌起不悅，剎那間拔出腰際的佩劍，迅速指向男子胸口，沉聲喝道：“把她放了。”

    這還是阿笙第一次見他拔劍。

    唐菱向荀彧遞了個眼神，隨即目光透出寒光，走上前去冷聲道：“別假冒文和了，本宮看得一清二楚?！?/br>
    “娘娘從何而知？”扼住阿笙脖子的手頓時滯了滯，嗓音卻仍舊不動聲色。

    “他永遠不會讓自己身臨險境，更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唐菱盡管挽起唇畔，但語調(diào)里泛著淡淡的苦澀，卻沒人注意到她眉宇間懸著的失落。

    脖頸上的手慢慢松脫幾分，那股扼人的窒息逐漸放輕，新鮮的空氣緩緩注入鼻腔和喉嚨間，阿笙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發(fā)癢的喉嚨連咳了幾聲，捏緊自己的大腿rou才不至于暈過去。

    “如果本座沒猜錯的話，真正的賈文和就隱藏在這里?！避鲝脤捨康难凵裢虬Ⅲ?，聲音沉穩(wěn)而不乏力量，“本座既已親來此地，文和還不出來么?！?/br>
    “把她放了罷?！?/br>
    陌生而有磁性的男聲驟然響起，此音一出，唐菱的臉色倏而大變。

    暗衛(wèi)間有個褐衣男子緩緩走出來，干脆利落地摘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俊美陰柔的面容。

    阿笙身旁的紫袍男子與此同時也立刻卸下自己的面具，徹底放開了她，隨后退到暗衛(wèi)之列。

    荀彧當下便走到她身邊，扶她在座位上坐下，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氣，原本緊張的心跳逐漸平復(fù)。

    “文和！”唐菱忍不住輕喚了聲，但隨即斂去了剛看到他時的激動，垂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他沒有應(yīng)答，和她的眼眸相接了一瞬，又偏頭看向荀彧，薄唇彎起嘴角笑道:“果然瞞不過令君，令君年紀雖輕，卻著實是某的對手?！?/br>
    “文和如此逼彧現(xiàn)身，彧也料文和必不會隱匿?！避鲝蛩┝艘欢Y，道，“文和此番易容來此地，必不是為亂許都而來?！?/br>
    賈詡紫煙色的狹長瞳孔里泛出微微笑意，像是蒙了一層霧，頗有些神秘莫測的意味:“正如令君所言，攪擾曹司空后方這種事情，可對某沒有半點好處，某也沒有閑情逸致費這心思。不過，欲與您做個交易才是此番真正的目的?！?/br>
    “哦？”荀彧眉峰勾起，沉靜相問，“不知是何交易——莫非文和在為張繡將軍做打算？”

    聞言，賈詡的眸子中有抹光一閃而過，情不自禁逸出贊許:“當世子房果然名不虛傳。”

    他意味深長地盯著荀彧清澈的雙眼，繼續(xù)道:“某如今為張將軍謀劃，亦是為自己謀身。所以，某不希望張將軍被迫投于袁紹此等庸主，但這結(jié)果也未必是司空想看到的。”

    他們兩人說話跟打謎語一樣，阿笙在旁邊聽著云里霧里，不懂他們究竟在說些什么。

    荀彧顯然很明白賈詡話中深意，霜白錦衣在燭火和夜明珠的照耀下越發(fā)雅若璆玉，全身散發(fā)著沉著溫文的澄凈氣質(zhì)。

    “司空自然是求才若渴，文和也不會甘心屈為袁紹之臣，彧在此能向文和承諾，張將軍自可雄踞宛城，司空不會食言。而司空也希望張將軍不會出爾反爾，這一切都決定在你們的手里?！?/br>
    到這里，阿笙終于聽明白了些。

    他們在以各自主公的角度，于談笑間平衡安定雙方的命運。

    她看到賈詡的目光深沉地望了荀彧一眼，道:“如此便是最好。但容某冒昧問一句，還望令君能告知實情?！?/br>
    “請言?！?/br>
    賈詡緊盯著他，一字一句緩緩道:“司空如今若是與袁紹正面相抗，勝算幾成？”

    空氣瞬間靜止，阿笙身子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瞥向荀彧，希冀從他口中聽到真實的回答，卻又有些緊張，手心里不自覺直冒冷汗。

    荀彧絲毫未有猶豫，唇角從容地呵出兩個字。

    “半成。”

    而后又淺施以禮，認真地說，“這半成，是天命?！?/br>
    此言一出，阿笙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驚得緊緊注視荀彧，有些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但他似乎并沒有在說笑，神色鎮(zhèn)靜地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所說的并無半分夸張。

    “我的命，其實一直捏在袁紹手里?！?/br>
    她突然想起曹cao曾說過的這句話。

    原來荀彧也這么想。

    曹cao在她面前向來是無所不能，天下仿佛袖手即能得，或許他只是將自己的脆弱隱去，只留光明的那面給她看。

    她的面色頓時黯淡下去，心里浮起隱隱又強烈的擔憂。

    這憂心一起，頓時讓她自己都為之吃驚——什么時候她會這般關(guān)心他了，還會將他的命運和安危與自己視作一體。

    或許是早已刻入骨子里了罷。

    她不禁轉(zhuǎn)移視線，側(cè)頭瞅瞅賈詡的反應(yīng)。

    賈詡卻如早有預(yù)料，眸間并未有驚訝的神色蕩漾，而是了然于心地頷首，沉沉道:“某本以為半成也不及，不過既然有天命加身，半成也未必不夠。某在此向令君許諾，若是袁曹到了箭在弦上兵戎相見的那一日，某自當順應(yīng)天命，張將軍亦然?！?/br>
    “得文和此言，彧何其有幸?！?/br>
    “但某在此不得不提醒令君，許都城內(nèi)遍布袁紹的死士影衛(wèi)，恐怕比令君想象的更多?！辟Z詡瞇起眼，薄唇中吐出的每個字眼俱是讓人心驚。

    荀彧的視線掠過阿笙，笑道:“彧之所以讓夏侯將軍出兵布防，初衷也并非是防備文和與張將軍?！?/br>
    “那令君也要防陛下么？陛下也并非沒有死士暗線在司空身側(cè)，令君總不能裝聾作啞吧?！?/br>
    賈詡冷不丁這么說了句，似笑非笑的意味隱隱從眼中透出來，仿佛在靜靜地等待對方的回答。

    這么尖銳的問題，被他一個外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問出來。

    阿笙怕荀彧為難，想站起身上前解圍，不料他神色自若，直直望向建章殿的方向沉聲道:

    “彧一心力保許都，也是為了當今漢室，這從來都是彧畢生夙愿?！?/br>
    “好，好！好一個一心為漢，畢生夙愿?！辟Z詡聞言撫掌大笑，薄唇淺淺勾起，“某佩服令君這一片赤誠之心，也希望令君能永遠保持初衷，不做讓自己悔恨之事。”

    言罷，他輕輕靠近荀彧，附耳悄聲笑語:“某在迎芳樓一擲千金的事想必已鬧了整個許都，袁紹的暗線也都看在眼里。他們也會知道令君必定有了防備禁衛(wèi)營，大可不用浪費。”

    賈詡聲音說低不低，恰好能讓一旁的阿笙聽得分明。

    隨即，他翩然揮袖轉(zhuǎn)身離去，臨走前略略看入唐菱眼眸，轉(zhuǎn)瞬就不見了身影，就好像從未來過這迎芳樓，這許都。

    唐菱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出聲喊他的名姓。就這樣遠遠望他的影子隱沒在遠處重疊的閭閻間，直到夕陽模糊成黑夜的影子。

    “娘娘，我們該回去了。”一直站在身側(cè)沉默不語的石香垂首喚她。

    見她仍是面上悵悵，石香忍不住問:“方才為何娘娘不叫住賈大夫？”

    “剛才若是能叫住他，早就不必等到今日?！?/br>
    石香鼻尖沁出淺淺細汗，不忍再睹主人蒼白的面色，低下眉，聲音黯淡：“奴婢吩咐御膳房做了桃葉蒸鴨，我們回去趁熱吃罷?！?/br>
    “走吧，我們?nèi)コ哉豇??！彼K于回過神來，淡淡地扯開唇角，拉起石香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