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人質(zhì)
從他的官署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已是臨近黃昏。寒鴉在耳邊凄厲地哀鳴,在空中,在樹枝間不住地回旋打轉(zhuǎn),晃動暮日穿過枝葉縫隙映射出的微光,糾纏微冷的寒意交結(jié)相侵。 她一路扶著墻壁穿過街道,四周寂靜得可怕,好像聞不到半點人的聲息。 煎熬著走到驛館門前,樹下站著一個素服白裳的女孩。 “槿兒?”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槿兒身邊,叫喚道。 槿兒面無任何表情,蒼白得宛如透明的湖泊,讓人不知道也不敢去猜她的心中所思。 “對你的父親,徐州百姓,對不起。”她聲音壓抑得很低,眼睛懇切地望著槿兒。盡管這些與她無關(guān),但面對眼前這個神色落寞沉沉的女孩,情難自禁想起了自己的爹爹。 鮮血從他的嘴角肆意涌出,在泛黃的被褥上撒下斑斑駁駁的觸目驚心。那雙在床頭無力垂下的枯瘦之手痙攣著空氣,好像對這個人世縱然已經(jīng)絕望,卻仍是不舍與牽絆。 他是自盡而死,殺死他的并非貧窮,并非病痛,甚至也并非是張邈一人的過錯。 是這個世界啊。 是這個吝嗇到不愿給予百姓生機的人間。 可曾經(jīng)那個說要改變這世間的人,那個拉住她的手把她從黑暗里奔往光明的人,如今卻心甘情愿,做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的一片烏云。 “夫人何必歉疚。”槿兒緩緩開口,額間垂下幾縷凌亂的發(fā),黏連著汗水,“此事不干您任何事情?!?/br> 阿笙搖頭,她輕輕伸出手替槿兒理了理突兀的頭發(fā),把自己頭上的鑲玉金簪摘下來塞在她手里,低低說:“拿著這個,買副棺木給你父親好好下葬吧?!?/br> 說完,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沒有半分猶豫,索性把自己的白玉明月耳珰也摘下來放到槿兒手掌心:“這個你也收著,拿去換些銖錢,你和你的母親也要好好過下去。” 她其實也沒多少女子閨中的飾品,這已經(jīng)是身上最值錢的東西。那對耳珰是她平日里最愛之物,眼光忍不住戀戀地看向槿兒的手心,但又強硬地把視線收回了,不讓槿兒看見自己流露出的半分情緒。 槿兒呆呆地盯著手中閃爍著暮光的飾物,又抬頭望向阿笙,聲音生澀干啞:“謝謝你?!彼垌龅袷悄且煌麩o邊的黑夜,沉寂得看不見藏在角落的一點星火。 “但是對不起。”后面這句話近乎悄不可聞,卻帶著傍晚暮靄沉沉將落未落之際的陰暗,尾音竟微露寒意,讓阿笙不由得悚然一驚。 她剛想問槿兒是何意,“你——”才吐出一個字,嘴巴忽地被一雙從背后突然出現(xiàn)的手突然堵住,那個音調(diào)硬生生被吞回了嗓子。 這雙手粗糙而有力,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和鼻,讓她近乎猝不及防,墜落窒息的懸崖邊緣。阿笙眼珠子不禁瞪得老大,絕望地想回頭看來者是誰,拼命地朝槿兒搖手示意求助。 槿兒卻像視而不見似的,淡淡地漠然看著她。 阿笙只能瘋狂地掙扎晃動身子,死命地想要擺脫身后人有力的禁錮,緊張的耳膜里卻傳來男子低低的警告:“別亂動,你跑不了?!?/br> 旁邊還傳來別的男子竊竊低語的聲音,由于嘶啞模糊,她根本聽不清這些人在議論什么??磥磉@下已然陷入了始料未及的困境,這里不只有一個男子。 她被捂得近乎昏厥,雖然頭腦告訴她此刻絕不能暈過去,但她實在失去了所有力氣,新鮮的空氣也無法進入她的鼻腔以保持清醒,只能任由自己陷入昏昏沉沉的黑暗,讓意識變成一塊巨石沉入漫漫海底。 等到好不容易意識重新回到正軌,她努力睜開了雙眼辨認周圍的環(huán)境?,F(xiàn)在也不知是何時辰,四周昏暗無光,像是被壓抑了一層濃重的陰云,外面似乎還在刮著傾盆大雨,嘩啦啦地拍打脆弱的窗欞,敲擊她不安忐忑的心頭。 “你可總算醒了?!标帎艕诺哪新曮E然劃破黑暗。 她這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點燃著幾支弱不禁風的燭火,勉強能照亮四圍的角落。眼前幾個彪形壯漢不懷好意地打量著她,眼底卻帶著幾分刻骨的恨意和凜冽,如鋒利的刀要把她身體切割一般。 她不禁在心里打了個哆嗦,面上卻盡力保持著鎮(zhèn)靜與安定,盡管早已恐慌得血液都凝固了。 “你們,你們綁我來究竟要干什么?”阿笙試著喘了幾口氣,把自己強烈的畏懼稍稍排解出來。 其中一個男子皺起眉頭,手里的匕首寒光一閃掠過眼角,駭?shù)盟滩蛔∠乱庾R地閉上眼瞼。 “馬上你就知道了,曹夫人?!?/br> 此稱呼一喚出來,阿笙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成為他們俎上魚rou的原因。 必是因為曹cao了。 他們應當是屠城存活下來的徐州百姓,或許要抓自己來泄憤。即使不敢篤定,但她還是穩(wěn)住混亂的心神,淡淡說:“你抓我對你們有何用處,要報仇盡管尋他報去,與我并無任何關(guān)系?!?/br> “于我們的確毫無用處。但有人要你有用?!鄙钌忠履凶又敝钡囟⒅?,直慌得阿笙渾身發(fā)顫。 “何人?” “不可奉告?!?/br> 陳舊的木門“吱呀”一聲,掀起一陣紛飛的灰塵蛛網(wǎng)。 槿兒拎著竹籃突然走進來,她一人遞了一只包子,在看到被五花大綁的阿笙時,眼里驟而閃過難以辨明的神色。 她咬了咬嘴唇,拿了個包子走近阿笙身邊,垂下眼瞼輕道:“你是不是餓了。” 阿笙點頭。她已經(jīng)不知多久沒有進食,肚子里強忍著才沒有發(fā)出咕咕叫。 她猶豫著看向槿兒,帶些試探地說:“能不能把我的手松松綁,我想吃飯。” 旁邊大漢如臨大敵,立刻放下手中的包子,還沒等槿兒答應就高聲阻撓道:“你敢?” “罷了,我給你拿著?!遍葍簲棵?,不動聲色地用手拿著熱氣騰騰的包子靠在她嘴邊,阿笙迫不及待地張嘴,三下五除二便解決掉了它。 她感激地向槿兒抬眸,舔了舔唇角的殘余碎屑,輕輕說:“謝謝你?!?/br> 槿兒像沒聽見一樣毫無反應,手中的籃子一不留神沒握穩(wěn),突然朝地面墜去,發(fā)出與青石板接觸的清脆哐啷聲。 那幾個大漢忍不住回頭望槿兒,她趕緊掛上一副充滿歉疚的陪笑,忙著賠不是:“小女粗心大意的,實在無意。” 見他們視線不再注意到這邊,她蹲下身去撿,站起來的那一瞬間在阿笙耳畔輕輕地說了兩個字。 “呂布。” 隨即她云淡風輕地將竹籃穩(wěn)穩(wěn)地挽在手臂,朝那幾個男子道了聲萬福,便推門離開。 她剛才說了什么?呂布? 呂布要抓自己做什么? 但眼下,誰能來救自己逃離這片黑暗。她驟然感受到了強烈的無力感,就好像被世間遺棄的孤身孑孓,外面再沒有人知道她此刻身在何處,甚至都忘了還有她這么一個人。 就好像,活活被扔擲進深不見底的山谷,唯一的日光被層層綿亙的烏黑陰云所掩蓋,看不見逃脫出去的繩索。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一個蒙面的黑衣男子推門而入,看見被綁在角落的阿笙,撫掌笑道:“你們辦事果然穩(wěn)妥?!?/br> “那是自然,呂將軍的吩咐,我等豈敢不從。”褐衣男子一改原本嚴肅的神態(tài),諂媚地走到來人面前。 來人從袖中取出一袋黑色的鏤金布包,看上去沉甸甸得發(fā)出叮當聲響。屋里眾男子眼里放出貪婪的光,像爭先恐后的餓狼急忙撲食,不停發(fā)出“多謝”的道謝聲。 “這是呂將軍的承諾,如今來兌現(xiàn)?!?/br> 聽他的口氣,來者應當是呂布手下的人。阿笙緊張地打量著他們,手心被粗糙的麻繩摩擦出一道道血痕,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濕滑的血液從中滲出來,和汗水交雜在一起泛出鉆心的痛意。 就在這咬牙堅持之際,那位蒙面黑衣男子突然緊緊地盯住自己,眼眸里流轉(zhuǎn)的光直射心田。 只一瞥,她本來已經(jīng)跌入谷底的心像是驟然看見了透過云縫的光亮,一下子找到了賴以攀爬的繩索,硬生生把自己慢慢拽回山頂。 是荀彧。 原來自己并非被遺忘的孤單一人。 荀彧向她走過來,一只手穿過她的腰際將她一把橫抱起來,故意壓低自己原本的聲音向眾人道:“我的弟兄們還在外面,我得連夜趕回去向呂將軍交差?!?/br> 阿笙緊張地大氣也不敢出,唯恐那幾個男子窺看出任何端倪,只能裝出堅持反抗的樣子,在荀彧懷里作勢扭動起來,用力拍打他的肩膀,口中高聲呼喊:“放我下來!快放本夫人下來!” 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出了門,她這才松下一口氣。荀彧眼見著身后那幾人并未跟來,連忙把她輕輕放下來。他的手鎮(zhèn)靜地解開束縛她的繩索,動作輕柔,像怕傷了她似的。 風雨交加,豆大的雨點瘋狂地打在她的身上,呼嘯而來的霹靂聲令阿笙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荀彧的聲音如微風穿過婆娑的柳枝,溫柔似玉,與她始終保持一定的疏離距離:“這些劫持你的人都是徐州百姓,呂布暗地里以他們的仇恨和金錢相誘,令他們將你綁走做人質(zhì),以威脅曹將軍。” 說著,他示意阿笙趕緊跟上自己,說:“我們得趕快離開這里。這里是汝南,是呂布掌管之地,真正的接線部下恐怕馬上就要來了?!?/br> 阿笙聞言,渾身頓起毛骨悚然的寒意。若非荀彧此番相救,恐怕自己真做了那什么人質(zhì)。 她不由得加快腳步跟緊荀彧,小心翼翼地踩著水洼,不敢有半分懈怠。 她邊跑邊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不經(jīng)意間,透過傾斜而下的雨簾,她看到不遠處一身素服的槿兒在靜靜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