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噩耗
大軍開拔兗州南部的匡亭。 正是春夏之交微熱的天氣,天邊的云朵輪廓清晰分明,在眼瞳里隨風蕩漾飄動。 “報——將軍,袁術大營只距我軍一百里外?!鼻胺匠夂虼掖曳貋韴?。 曹cao點頭,只冷聲命令了一個字:“追。” 鏗鏘有力的話音剛落,小兵便得令而去。 他這時看向一旁棗紅馬上的阿笙,面露贊賞的笑意:“夫人竟然會騎馬。” “荀文若教的?!?/br> 聞得此言曹cao突然不再言語,空氣驟然斂去了。 良久他揚起手中馬鞭,率意地指向遠處一望無際的平原山丘,遼闊而蒼茫,還有靜默不鳴的長翅飛鳥掠過風吹草低的地面。 “這將是戰(zhàn)場?!彼?。 血流漂櫓,人間修羅的戰(zhàn)場。在此之前一切都是如此安穩(wěn),山不動,河流亦靜止。 “害怕嗎?”她聽見耳畔曹cao不知是否有心還是無意的詢問。 她開始想點頭,但還是把頭搖了回去:“有你在。” 他笑,雙眸漾出溫和包容的笑容。他總是這樣看著她,就好像在注視這世上最珍貴的人。 害怕嗎?自然是怕的。她何嘗不想逃避那些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那些殘虐的血腥,是噩夢里經常出現(xiàn)讓她恐懼的畫面。醒來便會冷汗直冒,氣喘驚惶。 但她如今有了他,便只能讓自己不再去怕。愛往往超越了情,便亦是一份必須承擔面對的責任,是兩人之間彼此真摯的心心相印。 *** 六百里追擊,曹cao的輕騎和步軍精兵迅速擊垮了袁術早已疲憊的部隊,袁術被迫據(jù)守盱眙淮陰一帶。 寧靜的下午,曹cao在大營里與眾人議事,阿笙一個人在帳篷里睡午覺。最近她特別容易困倦,春天早已過去,可還是嗜睡得很。 “你是誰,來找卞夫人何事?”帳外的兵士在她半夢半醒間低低地叫道,應該是在攔住一名來客。 阿笙揉了揉迷糊的睡眼,身在軍營之間她本就睡得不太踏實,很容易就被剛剛那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吵醒了。 她聽見外面?zhèn)鱽硪魂嚿燥@青澀的少年聲:“我是卞夫人的弟弟卞秉?!?/br> 小秉?阿笙腦子一下子清醒過來,高興地浮上歡欣的云朵,連鞋也顧不得穿就下床去迎接弟弟。 小秉一身銀白色戰(zhàn)甲,然而終是未及弱冠的青春少年,穿得如此威武還是稚嫩了一些。 她激動地掰住小秉的雙肩,驚喜地把他全身上下都仔細打量了一遍,生怕他受了什么傷。眼前的小秉短短幾個月不見,便已壯實了不少,臉頰上也有了健康的血色。雖是在軍營里風吹日曬很辛苦,但小秉看上去洋溢著特屬于年輕少年的活力。 她欣慰地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在旁邊小凳上坐下:“曹將軍待你如何?” 如她所料,小秉點點頭將杯中的清水一飲而盡,抹了把嘴角:“姊姊放心,將軍很關照我,小秉的伙食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倍,天天有新鮮的rou吃?!?/br> 阿笙接過弟弟喝完的小杯放回原處,揉了揉他濃密的頭發(fā),笑道:“難怪見你也長胖了。” “嗯。”小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眼里突然放出光,“當初爹爹一直盼著你找個好人家,可以不再受苦,如今曹將軍待你這么好,爹爹他也可以放心了。” 不知為何,阿笙在聽見此語的一瞬間本該羞澀,內心卻是格外安心。她不想反駁,也覺得在弟弟面前沒有故作矯情的必要。 “那小秉,既然你來了,晚飯和我們一塊吃吧?!彼泻糁艿茉趲づ窭镒?,邊道,“我去大營里看看將軍議事好了沒。” 阿笙走到曹cao的營帳后簾里,聽見前面還在激烈地爭論。她扒在他座位的薄幕背后偷看他們的臉龐,試圖把那一個個將軍謀士都辨認清楚,以免日后碰見尷尬不相識。 夏侯惇夏侯淵和曹仁幾個她倒是認識,以往總是去曹府做客,聽曹cao說他們都是能獨當一面的親信大將。 那個長著虎目虬髯,面相兇惡的男子是典韋,腰間還系著兩把威風凜凜的鐵戟,據(jù)他人說足有百斤之重。 旁邊一位同樣壯碩魁梧,臉帶疤痕的將軍是許褚,每次丈夫提到他也是驚嘆夸贊。 只見那夏侯淵睜大眼睛,握拳向全場厲聲爭辯道:“此次追擊袁術,陶謙竟敢趁機襲奪我城池,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侯惇倒是比較沉穩(wěn)沒那么激進,一只眼睛里透出威重堅毅的神色,他堅定地望著上首的主公,抱拳鞠躬:“小弟以為,老叔父還身在徐州,在陶謙控制之下。將軍宜先將叔父接來,再發(fā)兵威懾陶謙也不遲?!?/br> 曹cao臉上卻是早已料到的神情,他低首伏案一筆一畫寫下軍令,“孤早已遣兵將父親和曹德接去兗州,已無后顧之憂,故此攻打陶謙之事勢不容緩?!?/br> 夏侯淵見主公早有準備,當即按捺不住地大叫:“那小弟自請領兵一萬,給陶謙嘗嘗血氣?!?/br> 就在這時,帳簾突然掀開,一名污垢蒙面風塵仆仆的士兵跌跌撞撞地闖進大家的視線,在眾人一片驚訝之中兀得放聲大哭。 “將軍,將軍!”滿身血污的士兵頹然而悲憤地大喊,頭盔早已不知去向,身上的鎧甲也扎著一支正中后背的羽箭,狼狽得像是死里逃生。 阿笙站在薄幕之后,忽然見曹cao面色一沉,心里也知大事不妙,恐怕有何事情要發(fā)生。但她只能沉住氣攥著手掌繼續(xù)聽下去,不敢上前打擾。 士兵“撲通”一聲跪倒地上,已是近乎泣不成聲,有包含了強烈的自責愧疚,無力地扯住自己披散的亂發(fā):“曹老侯爺遇害了!” 話音剛落,曹cao手中的筆直直地墜落,在暗黃的竹簡上劃下一道觸目驚心的墨痕,筆鋒四濺。 他呆呆地一下子坐了下來,目光怔然錯愕,好像不敢相信剛剛的噩耗。布著血絲的眼角卻蓄積將要涌出的淚水,只是因為驚愕還未來得及沖破藩籬。 阿笙也顧不得在眾將面前是否矜持自重了,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抱住他,讓他的頭輕輕倚靠在自己懷里。她感受到他在不停顫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袖,尋求希冀與絕境中的唯一安慰。 阿笙的眼淚也忍不住落下來,她還從未見過如此失態(tài)的他,就好像天崩地裂世界湮滅了一樣絕望,看著他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她的心似乎被什么東西硬生生割裂成兩半,痛得撕心裂肺。 夏侯惇和曹仁還算冷靜,拍了拍那哀哀哭泣士兵的肩膀,問他:“叔父是為何人所害?” 士兵強忍悲泣地用拳捶地,向天大聲哭喊:“是陶謙!陶謙他派兵追殺了老侯爺?!?/br> 他抹著淚緩了緩,才哽咽道:“本來都行到了泰山地界,怎料到會有追兵,老侯爺舍不下小夫人,故此一同遭那賊兵殘害身死?!?/br> “曹德公子呢?”夏侯惇腦門直冒青筋,憤怒地問。 “小公子也……” “夠了,別說了!”士兵還未言罷,便被曹cao猛然抬頭一聲大喝打斷。隨即,他低低命令了一句:“都出去吧?!?/br> 全場鴉雀無聲一片死寂得可怕,卻無人敢吱聲。他們清楚此刻要給他安靜獨處的時間來消化舔舐悲傷,慢慢地掀開營帳退出去,只剩下盔甲在風中抖動的凜冽摩擦聲,一點點在心上蹭出刻骨的冷意。 他陡然緊緊攥住身旁阿笙的手,越抓越用力,像是害怕她從自己身邊消失。眼前世間虛無空蕩,都在拼命吞噬他的靈魂和身體,企圖將他徹底擊垮。 可唯獨一感受到她溫暖的體溫,那股莫名的安心便倏然流至心底,似乎在她面前一切尊嚴與孤獨都可以棄之不顧了。真實的自我得以在那雙溫柔的眼眸里無所遁形,卻心甘情亦愿。 暗含在眼角的淚水再也不需要隱藏,他可以肆意地流瀉自己需要在他人面前壓抑的情感。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哭得如此悲傷,而這個被哀愁囚禁,被痛苦圍困的男子是自己的丈夫啊。他曾經那般意氣風發(fā)鮮衣怒馬,好似天下都不過是彈指之間的股掌之物,睥睨萬方。 可如今,他不過是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兒子。 “從此以后,我不再是曹公子了?!彼念^緊緊靠著阿笙的懷抱,嗓子沙啞沉悶。 “阿瞞?!彼犚娝酀瓍s溫柔的聲音。好像飛鳥劃過蒼穹,舍不得打破寧靜,只能盡量壓抑。 這個曾經熟悉的名字,大概以后也只有從她口中能聽到了吧。 溫柔的寂靜中,他感覺到她輕輕撫上自己的發(fā),小心翼翼地像是怕驚擾了他。她的動作很輕柔,如微風漸漸拂過頭頂,慢慢地,慢慢地讓兀自流逝的時間靜止。 他甚至能嗅到營帳里淡雅的梅花香氣,清新醉人卻美好如初。 “不管如何,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對嗎?”他突然很害怕失去她,像個孩子似的問。 風中他感覺到她在點頭。 “我要攻占徐州,活捉陶謙為父親滴血生祭。父親的兒子,不會就此罷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