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夫人母子和楚家人剛坐上出城的馬車，這些日子京城混亂不堪，出城的商賈也多，城門處但凡使些銀子，都不會過多為難。

    楚家周圍一直有禁軍看守，家仆出門買菜都會有穿常裝的禁軍尾隨。

    他們寄出去的書信會被攔截，從別處寄來的書信也會被截下，基本上跟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

    封朔的人為了接楚家人出來，買下了楚家隔壁的宅子，又打通了兩家的院墻，這才得以用馬車把楚家人和姜夫人母子從隔壁接走。

    但因為楚家各處鋪子都有人盯著，錢莊里的錢賬目一動，也會被報上去，楚家人出逃只拿了家里一些留著平日里周轉(zhuǎn)用的銀票，還有值錢的首飾器物。

    為避免引人耳目，他們所乘坐的馬車也十分不起眼，內(nèi)里空間狹小，因為時間緊迫，內(nèi)里布置也十分簡陋。

    姜言歸腿上有傷，只能躺著，身上搭著薄被，馬車時不時顛簸一下，牽動傷口一陣陣鉆心的疼，他額角全是冷汗。

    姜夫人瞧著他這樣子，心底一陣揪疼：“言歸，是不是傷口又疼了？娘給你拿止疼的藥。”

    姜夫人抹了一把淚，從包裹里翻出一個小瓷瓶來，她拔下塞子往手心里倒，卻什么也沒倒出來。

    姜夫人慌了，又倒了兩下，但瓷瓶里空空如也，她焦慮道：“藥怎么沒了？”

    姜言歸忍著痛道：“我沒事，母親?！?/br>
    姜夫人掩面哭了起來：“你夜里都時常疼醒，這一路顛簸，沒有這止疼的藥，可怎么受得了？”

    姜夫人這些日子在楚家并不好過，楚家橫遭此難，二嫂怕惹禍上身，前些日子就要了一封和離書自請下堂了，現(xiàn)在二哥看到她，就跟看到仇人一樣。大哥的長女原本看好了一戶人家，如今親事也黃了，大哥奚落她，大嫂說話陰陽怪氣。

    楚家二老雖然疼她，可兄嫂們也難，手心手背都是rou，二老說得了楚家大爺二爺一次兩次，還能每次都護著她么？

    姜夫人心中苦，她知道是自己給娘家?guī)砹诉@么大麻煩，但她沒法子，離開了楚家，她自己怎么帶著殘廢的兒子去關(guān)外找女兒？她從前仗著父母寵愛，跟大嫂針尖對麥芒，如今卻不得不夾起尾巴做人。

    姜言歸用的藥極貴，只有京城的杏林醫(yī)館有賣，前天得到消息她們要離京的時候，姜夫人就給府上執(zhí)掌中饋的大嫂說了一句，要多買幾瓶藥備著。

    但楚府采買的下人回來，卻根本沒買這藥，姜夫人知道大嫂不待見她們，為了兒子她本想鬧到楚老夫人跟前去，是姜言歸攔住了她。

    眼下見兒子疼成這般，姜夫人什么也顧不得了，正好前邊的路段堵了不少馬車，她揩揩眼道：“我去找你大舅，讓他派人去醫(yī)館給你買藥。”

    姜言歸痛得臉色發(fā)白：“母親，我不疼的，別給大舅添麻煩?！?/br>
    姜夫人又心疼又自責(zé)：“說什么麻煩不麻煩的，那是你親舅舅，我的親哥哥，你大舅母不給錢買藥，你大舅還能不管你?！?/br>
    姜夫人轉(zhuǎn)身就下了馬車。

    *

    對街的茶樓上，姜尚書跟一名儒衫老者臨窗而坐，茶盞在寒天里冒著白騰騰的熱氣，模糊了二人的面容。

    “先生所問，姜某一概不知。”姜尚書垂著眼皮用茶蓋刮了一下杯中茶葉。

    老者白發(fā)蒼蒼，若是有朝中老臣在此，必然認(rèn)得此人乃退隱的前朝林太傅。

    老者道：“公主若還在人世，老朽別的不求，只求逢年過節(jié)，陛下和娘娘墳前，有人祭拜添一抔新土。”

    姜尚書眼底劃過一抹悸痛，給出的答案卻依然沒變：“太傅太看得起姜某了，公主的行蹤，您明察暗訪這么多年都沒找到，我又如何得知？”

    他起身作揖：“府上還有瑣事，就不叨擾太傅了。”

    老者從容道：“敬安如今也是忙人，去吧?！?/br>
    姜尚書走出房門后，神色就有些凝重了起來，這么多過去了，林太傅是如何查到他頭上來的？

    他心事重重往外走，街上馬車正堵著，姜府的馬車趕不出去，他在酒樓檐下站了一會兒，視線掃過喧嘩的大街，卻猛然發(fā)現(xiàn)一道熟悉的身影。

    第69章 他說：別哭

    楚家一共八輛馬車, 二老的馬車在最前邊，其次是姜夫人的馬車，后面則是楚大爺和楚二爺兩家人的。

    為了避免官兵搜查, 楚家的馬車和城內(nèi)一家富商混在了一起, 出城的路引也是借用的那戶富商的，拉人的拉貨的馬車混在一起, 瞧著有二十多輛。

    馬車周圍站太多人會令人起疑，喬裝打扮的護衛(wèi)們都是分散站開的,

    姜夫人下了馬車后, 就往楚大爺?shù)鸟R車走去。

    按照她從前的性子, 大嫂劉氏敢這樣在她背后扎軟刀子, 姜夫人早告到老夫人跟前去了。但現(xiàn)在寄人籬下，她若鬧到老夫人跟前, 給大嫂穿了小鞋，以后到了西州，兒子還要看病吃藥, 她又沒個銀錢傍身，還是得看大嫂臉色過活。

    楚家二老都上了年紀(jì), 便是回回都護著她, 但將來二老去了, 兒子以后不良于行, 女兒名節(jié)已毀, 這輩子嫁人無望, 自己和一雙兒女都只能依附楚家, 到時候楚家上下還不是大嫂說了算。她若是現(xiàn)在把大嫂得罪狠了，只怕將來的日子不好過。

    姜夫人掩下心中的怒氣，敲了敲車窗, 喚了聲：“大哥。”

    楚大爺夫婦坐在馬車?yán)?，楚大爺打起車簾時，姜夫人一眼就看到他們馬車?yán)锏氖譅t和鋪著的厚實褥子。

    馬車?yán)锏奈锛匀欢际莿⑹吓渲玫?，姜夫人想起自己兒子蓋的那床薄被，怒上心頭就要跟大嫂吵起來，到底是忍住了，她緩了語氣道：“言歸的藥沒有了，馬車又顛簸，他疼得冷汗直冒。大哥，那是你親外甥，你派人去給他買些止疼的藥吧？不然他怕是得活活疼死在路上？”

    楚大爺不耐煩道：“早的時候你干什么去了？這要命的關(guān)頭我上哪兒給他買藥去？”

    楚大爺?shù)陌l(fā)妻劉氏則眼神閃躲了一下。

    姜夫人知道自己現(xiàn)在寄人籬下，可幾十年的炮仗脾氣哪是說改就改得下來的，被楚大爺這么一斥，她脾氣上來便嗆聲道：

    “是我愿意在這時候添麻煩嗎？前天我就給大嫂說過要給言歸買藥了！是大嫂沒讓底下的人買。我知道你跟二哥都厭煩我，可咱們好歹也是同胞兄妹，打斷了骨頭都還連著筋吶！我若是有法子我也不愿來惹你和二哥厭煩，可我總不能看著言歸活活疼死……”

    楚大爺聽她這般說，不由得看了發(fā)妻一眼。

    劉氏訕訕道：“我吩咐了底下的人的，想來是負(fù)責(zé)采買的小廝躲懶，忘記了這回事?！?/br>
    這顯然是劉氏的托詞。

    姜夫人看著劉氏這副嘴臉就恨不得給她兩個大耳刮子，她怒道：“忘記了？這人命關(guān)天的事能忘記？”

    楚大爺沒在這時候落劉氏的面子，對姜夫人沒好氣道：“我這就命人去買，你趕緊回馬車去，街上人多眼雜的，若是被人認(rèn)出來了，你怕是想拉著一大家子人去死！還嫌禍害這個家不夠嗎？”

    楚大爺很快喚來一個護衛(wèi)，把自己的荷包遞過去，交代了護衛(wèi)幾句，護衛(wèi)趕緊跑開。

    姜夫人這才往回走，可還是沒忍住眼眶一紅。

    今天這事明明是大嫂不厚道，但大哥還是一味地訓(xùn)斥自己，什么骨rou至親，姜夫人這一刻是真的覺得自己在楚家就是個外人。

    車簾子一放下，楚大爺就冷了臉對劉氏道：“言歸好歹是我親外甥，你這舅母是怎么當(dāng)?shù)模俊?/br>
    劉氏把手爐重重放下，道：“我怎么當(dāng)?shù)模磕闶遣恢浪且恍∑克幱卸嘟鹳F，家里現(xiàn)在什么情況你不清楚？女兒婚事沒了，京城這么大的家業(yè)也帶不走，兩個女兒將來的嫁妝還不知怎么攢！家里這點銀錢不緊著點花，到了西州咱一大家子都喝西北風(fēng)去？他外敷內(nèi)服的藥我沒給他斷吧？就一瓶止疼的藥丸子，說得我多對不住你那外甥似的，一個大男人，那點痛忍忍不就過去了！”

    她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你以為你這妹子是個心思單純的？她故意在這時候來找你買藥，可不就是為了做給你看？顯得我刻薄了她們娘兩，她從姜家回來是分文沒帶，我不信家中二老不會偷偷給她體己錢?！?/br>
    劉氏嘴皮子利索，楚大爺說不過她。

    但一想起心肝兒偏到?jīng)]邊的楚家二老，他心中也頗為不忿：“當(dāng)年她成親，爹娘恨不得把半個楚家都給她當(dāng)嫁妝。如今好了，那些嫁妝全便宜了姜家?！?/br>
    劉氏也有一肚子不滿：“以前的事就不說了，我瞧著二老怕是還有意把家產(chǎn)再分給咱們這姑奶奶一份?！?/br>
    一說到分家產(chǎn)上，夫妻兩臉色更差了些。

    此時姜夫人也走到了姜言歸的馬車處，她正準(zhǔn)備上馬車，身后卻有人叫住她：“楚婉萍？”

    姜夫人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她回頭一看，站在不遠(yuǎn)處的可不是姜尚書。

    想起一雙兒女的境遇，她悲恨交加，恨不能上前給他一耳光，但到底是有幾分理智在，知道一家人這是在出城的要緊關(guān)頭。姜夫人沒應(yīng)聲，裝作不認(rèn)識他，直接上了馬車。

    姜夫人的態(tài)度看得姜尚書眉頭一皺。

    而且……楚家被禁軍看管，她如何出現(xiàn)在此地？

    這些馬車都是要出城的。

    姜尚書眼皮動了動，他在朝堂浸yin多年，很快就把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楚家觸怒圣顏，皇帝收拾他們只是遲早的事，如今趁亂離開京城才是上策。

    他雖不知楚家是如何出府的，但自己獨子還在他們手中，皇帝對付楚家時，只要姜言歸還在楚家，那么他姜家也得跟著遭殃。

    一時間他心中竟有幾分慶幸，還好今日跟林太傅約在了城門口這邊的茶樓，不然楚家整一出金蟬脫殼，他怕是還得被蒙在鼓里。

    姜尚書抬腳上前，喬裝的護衛(wèi)很快攔下了他，姜尚書身邊的常隨跟那護衛(wèi)劍拔弩張。

    酒樓上的暗哨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很快給了下面的人示意。

    姜尚書乃三品大員，封朔派去接應(yīng)的人自然認(rèn)得，也正是因此，才不敢貿(mào)然在大街上動手。

    姜尚書身邊也帶著幾個練家子，若是打起來，引來了城門口的守衛(wèi)，那么一切都前功盡棄了。

    接應(yīng)的頭目上前跟姜尚書交涉：“姜大人，您跟楚家好歹親家一場，得饒人處且饒人?！?/br>
    姜尚書看了這人一眼，面生，虎目威嚴(yán)。不知這人是楚家籠絡(luò)到的，還是楚家搭上哪位大人物的線。

    他負(fù)手道：“勞煩給楚家老爺傳個話，今日只要把犬子留下，姜某人就當(dāng)從未見過這幾輛馬車?！?/br>
    姜家和楚家的家務(wù)事，旁人也沒法插手。

    接應(yīng)的頭目很快給了一旁的護衛(wèi)一個眼神，護衛(wèi)連忙跑向楚家二老乘坐的那輛馬車。

    片刻后，楚老太爺拄著拐杖從馬車上下來，顯然這些日子的變故，讓他后背佝僂了些，穿著便衣更顯出幾分憔悴。到了姜尚書跟前，楚老太爺開口道：“敬安啊?！?/br>
    姜尚書拱手道：“岳父大人?！?/br>
    楚老太爺擺擺手：“我擔(dān)不起你這一聲岳父，我楚家自問待你不薄，當(dāng)年你升遷戶部，是三郎前前后后為你打點。不求你看在跟萍兒夫妻十余載的情分上，單看三郎當(dāng)年那份恩情，你今日就讓我楚家一家老小出城去吧?！?/br>
    這話不是指責(zé)，卻勝似指責(zé)。

    姜尚書身姿筆挺，忽略他蓄起的長髯，他似乎還是但年那個走馬看遍長安花的俊秀狀元郎。

    只不過在官場幾經(jīng)沉浮，那一雙眼里也多了幾分旁人看不穿的老辣，姜尚書道：

    “楚老爺，同是一家之主，你當(dāng)知曉這肩上的單子有多重。楚家祖籍在淮安，根基不在京城，大難臨頭，一家老小尚且還能逃難去。我姜家百年根基都在京城，犬子若是隨你們出了城，回頭那把砍頭刀懸在我姜家頭上時，誰又肯開個恩饒我姜氏滿門？”

    姜家原是前朝舊臣，已經(jīng)過了最興盛的時候，在家族衰弱之際，正逢政變，姜家是最先變節(jié)的那一批舊臣，也正是因此，姜尚書到現(xiàn)在都還一直受人詬病。

    楚老太爺知道今日不交出姜言歸，他們是沒法出城了。

    前方擁堵的馬車在慢慢往前挪，很快就是城門口了，耽誤不得。

    他狠了狠心，吩咐一旁的護衛(wèi)兩句，那護衛(wèi)往姜夫人所在的馬車跑去。

    楚老太爺這才對姜尚書道：“你與小女既成怨偶，這樁親事便就此作罷吧，你寫一封和離書與她?！?/br>
    姜尚書沒有即刻應(yīng)聲，緩了一會兒才吐出一個字：“可?！?/br>
    *

    姜夫人自從上車后就心神不寧，一直握著兒子的手絮絮叨叨說話：“言歸啊，咱們一定能到西州的……”

    姜言歸發(fā)現(xiàn)母親的異常，但猜不出是何故，腿上的傷還一陣一陣抽痛著，他虛弱開口：“母親，怎么了？是大舅不肯給錢買藥么？沒事的，兒子不疼?！?/br>
    姜夫人心疼抱住兒子：“我命苦的兒啊，娘從前不該造那么多孽，老天爺怎全都報在你和你jiejie身上來了！娘悔啊……”

    姜夫人正哭著，車窗被輕輕敲了兩下，楚家的護衛(wèi)道：“姑奶奶，姜尚書要表少爺下車。”

    姜夫人把姜言歸抱得更緊了些，神色有些癲狂地道：“誰都不許把我兒子帶走！我兒子得跟在我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