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二樓上這人的出現(xiàn)，把郝無奇著實地嚇了一跳。

    “我……”她抬手捂住胸口，下意識地要往蔡采石身后躲，兩個不太文雅的詞匯差點脫口而出。

    蔡采石相應(yīng)地向著郝無奇靠過來。

    林森作為三個之中唯一會拳腳的，忍著手臂的劇痛身殘志堅地?fù)踉诹藘扇烁?，他色厲?nèi)荏地：“你、你是什么……人？”

    本來林森想問“你是什么人”，但是看著對方的臉，他問到“什么”二字的時候，就因為中氣不足而停頓下來，最后的一個“人”偏偏帶著問號。

    斷句的巧奪天工，加最后那個字的畫龍點睛，讓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變成了兩句，分別是：

    ——“你是什么？”

    ——“人？”

    言外之意自然是懷疑來者不是人。

    地上跪著的眾位，臉色已經(jīng)可以用駭然來形容了，他們知道只憑林森這一句話，他就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其實倒不怪郝無奇他們吃驚，原來這二樓上的仁兄，臉上戴著個極為古怪的面具，妖魅怪異，細(xì)看像是個詭異的狐貍半臉。

    樓上的仁兄發(fā)出了輕輕地一聲笑，面具后的雙眼幽幽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終于定在無奇的身上。

    他輕聲地問：“你說，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他們的破綻的？教教他們，讓這些平日里耀武揚威的知道天外有天，后生可畏?！?/br>
    郝無奇看著那古怪的狐貍面具。

    雖然這是天子腳下，他們?nèi)齻€又是太學(xué)生，且都是官員之后，未必有人敢輕舉妄動，但正因為是天子腳下，臥虎藏龍，要是運氣差點兒遇到真的龍虎，給一口吞掉渣也不剩，不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幸而她心里有數(shù)，對方既然勢力非凡，能把他們?nèi)齻€從鬧事悄無聲息擄來此處，那自然是說要殺他們易如反掌。

    假如真的要殺了他們，何必費這周章，早在迷暈他們的時候干凈利落處置了就是。

    只是因為看出那“龜公”口吻不善，雖然不至于要他們性命，但林森的手臂眼見要給拗?jǐn)?，因此無奇才逼得出手。

    無奇之所以放了那女孩兒，一是篤定這些人不是為取他們性命來的。

    另外一個原因，卻是她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幕后主使。

    郝無奇吁了口氣，轉(zhuǎn)頭看向地上的龜奴：“這位兄弟的扮相雖無可挑剔，但青樓的龜奴穿一雙武官的黑紗長靴，是不是太過招搖了？”

    那“龜公”輕微一顫，手握住了袍底的靴角，羞愧之極。

    他本來以為長袍遮蔽，無人會發(fā)現(xiàn)，何況尋常一般人哪里會注意到這個。

    郝無奇又看向那女孩子，卻發(fā)現(xiàn)那雙烏黑的亮眼睛正也盯著自己。

    她像是自信她沒有破綻，事實的確如此，這女子的演技極高明，且從頭到腳也都換的很徹底，不信還有什么不對。

    無奇向著她一笑：“你要是不到我跟前，我的確是找不出破綻。”

    她的眼睛睜大了些，卻不敢貿(mào)然發(fā)問。

    無奇道：“貧苦人家的女孩子，總是要沒日沒夜干些粗活的，手總要粗糙的，有的甚至?xí)隼O子，而姑娘的手雖然沾了些泥灰，細(xì)看卻是極嬌嫩的，對了……你的指甲是特意修過了對吧？怕給人看出來，這點很好，但是你修剪的太仔細(xì)太過精致了?！?/br>
    小狐貍的臉上慢慢地發(fā)紅，她咬了咬唇，她畢竟是個女孩兒，狠心剪斷了養(yǎng)的很好的長指甲已經(jīng)是細(xì)心到極致，但也不忍心把指甲弄的粗糙。

    無奇笑道：“還有一點。”

    “什么？”她忍不住問。

    無奇看看她故意弄的亂蓬蓬的頭發(fā)：“你用的是什么頭油？”

    小狐貍先是瞪大雙眼，繼而滿臉通紅：“你居然……”

    蔡采石聽得入神：“什么意思？”

    無奇道：“你們沒聞見？她的頭上分外的香，這好像是……”

    她抬頭想了想，無意中卻對上二樓的狐貍面具，急忙把目光轉(zhuǎn)開：“像是金粉齋新出的芙蓉蘭香，我說的可對？”

    汗水從小狐貍通紅的臉頰上滾落，她著實無地自容，恨不得在地上挖出一個洞然后逃之夭夭。

    無奇笑道：“那種頭油可是很貴的，如果能用的起那個，又怎會被賣到這里來？所以你必然不是什么窮苦人家要賣的女孩兒。”

    無人敢接她的話。

    “好的很，”除了二樓的那位，他饒有趣味地問：“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br>
    “這個嘛，起初是因這位……”無奇回頭看向那趴在地上幾乎暈厥的老鴇。

    “你說，她也是假的?！焙偯婺康穆曇衾镉悬c譏誚。

    “不，她反而是真的。”無奇不慌不忙地說。

    “哦？”略感意外的語氣。

    “正因為她是真的，演的才不那么得心應(yīng)手，我看得出她在害怕。”

    當(dāng)時老鴇出來的時候，雖然配合著演戲，但時不時會不自然地看向二樓，倒像是在懼怕什么。

    無奇看著瑟瑟發(fā)抖的老鴇：“她并不是故意的，但是人下意識的反應(yīng)最為真實，甚至……在沒意識到之時已經(jīng)做出了反應(yīng)，這是無法掩飾的?！?/br>
    而讓無奇確信的是，就在她制住了小狐貍的時候，小狐貍第一時間竟不是害怕，而是抬眸也往二樓看了一眼，那是怕，也是想得到主人的指示。

    假扮龜奴的人被逼放了林森后，雖然不曾回頭打量，但也流露出不自在的忐忑感，眼珠往后瞟了瞟。

    郝無奇當(dāng)然明白那背后指使之人，一定在二樓的房間中。

    且以這些人本能中流露出的對那人的莫大的恐畏之意，縱然是挾持了小狐貍也絕不足以要挾那人，反而失了主動，因此無奇才撒了手。

    無奇說完后，看向那狐貍面具，很客氣恭敬地說：“尊駕費心費力演這場戲，不知道是為了什么？要只是好玩兒，那現(xiàn)在可否容我們告退？”

    狐貍面具抬手，在他的狐貍腦門上輕輕地叩了兩下：“好好地排練了這場戲，卻給人不費吹灰之力的戳穿，臉都丟盡了，不殺人滅口怎么行？”

    郝無奇語塞。

    林森的膽氣到底壯些：“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知道?！焙偯婢叩摹?/br>
    林森不曉得這是什么意思，卻在剎那間郝無奇沖上前一把握住林森的手腕，站在了他身邊：“尊駕且慢?！?/br>
    她的反應(yīng)很快，因為她發(fā)現(xiàn)狐貍面具說“沒必要知道”的時候，地上假扮龜奴的黑衣人已經(jīng)站了起來，這顯然是要動手。

    狐貍面具微微歪頭：“嗯？”

    無奇看見黑衣人站在原地沒動，稍稍松了口氣，陪笑道：“我們實在不是故意得罪，也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今日的事情……我們對天發(fā)誓，也絕不會對任何人說起的?！?/br>
    狐貍面具頓了頓，才發(fā)出似笑非笑的聲響：“果然聰明的很，怎么，怕他真的死在這里？”

    林森本是不怕的，卻發(fā)覺郝無奇握著他的手在悄悄地發(fā)抖。

    蔡采石這會兒也走上來，認(rèn)真地打躬作揖：“這位大人，學(xué)生蔡采石，家父是禮部蔡侍郎，學(xué)生以蔡家的名義擔(dān)保，我們的確是無意的，還請您高抬貴手?！?/br>
    蔡采石看郝無奇那么緊張，便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所以不惜把蔡家跟父親抬出來，只求先行脫困。

    狐貍面具似乎有點動容：“哦……蔡流風(fēng)的弟弟啊，蔡流風(fēng)那個人有些假正經(jīng)的可厭，你卻比你哥哥懂事。”

    蔡采石詫異：“您、您認(rèn)識家兄？”

    問出這句忽然后悔，既然對方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自己問這句豈不是多余。

    但是，他的家兄蔡流風(fēng)是翰林學(xué)士，因才學(xué)過人，很得皇帝喜歡，朝中一概以“蔡學(xué)士”稱呼，這人居然如此自然地直呼其名，而且口出貶斥之語。

    很修長卻暗透著力度的手指在欄桿上無聲地敲擊了數(shù)下，狐貍面具似乎笑了聲：“好啊，看在你們兩個的面上，他的腦袋暫時留下了。就等回來再說吧?！?/br>
    “回來？”蔡采石越發(fā)不解：“這是、是何意呢？”

    狐貍面具沒有回答，只是轉(zhuǎn)過身去。

    他像是要回房，走了一步，忽然大袖揚起！

    一樣?xùn)|西從二樓上飛落，林森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接住，拿在手中卻嚇了一跳，原來竟是先前戴在那人臉上的狐貍面具。

    郝無奇卻沒有看那面具，只是仰頭看著二樓空空如也的欄桿，剛才那男子揭下面具的時候似留側(cè)臉驚鴻一瞥，她只看見一角微挑的唇，斜飛入鬢的眉眼，她似乎瞧見他星眸里閃閃爍爍的一點光！流光溢彩，甚是炫目。

    雖然只是電光火石間的一瞥，但那種清雋殊麗已經(jīng)叫人心弦扣動不能自勝。

    正在怔忪，一只手無聲無息地在她后頸摁落，她聞到芙蓉蘭香的甜香。

    她還掙扎著不想昏倒，渙散的目光中，隱約有火光四起，似乎還有人叫：“王……饒命！”

    卻又是慘叫聲取而代之。

    無奇的心跟著往下沉：難道真的要死在這兒？那可著實太冤枉了。

    不知過了多久，無奇給人搖醒了。

    搖醒了她的是蔡采石。

    她猛然坐起，摸摸脖子，確認(rèn)通身上下無恙，又瞧蔡采石，見他也是全須全尾，活蹦亂跳，才長嘆了聲：“虛驚一場?！?/br>
    但她暈厥前的確看到過火光聽見過慘叫，那并不像是幻覺，既然死的不是他們，那……只能暫且打住不去多想。

    他們?nèi)缃裆硖幍氖且粋€完全陌生的地方，確切地說是一家客棧。

    早一步醒來的林森已經(jīng)出去打聽了半晌，進(jìn)門的時候有點失魂落魄：“見了鬼了，你們猜這是哪？這兒竟然已經(jīng)是少杭府地界了！你們出去看看，虞山就在不遠(yuǎn)呢！”

    少杭距離皇都百里之遙，快馬加鞭也要小半天的，他們居然神奇地竄到這里來了。

    他們都不知道那個神秘的狐貍面具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但他們可不能曠課太久，而且正在學(xué)校要二試的關(guān)頭，這可決定著他們以后的前途。

    此刻無奇反而鎮(zhèn)定下來：“莫急。出去瞧瞧……我餓了，你們兩個呢？”

    原先因為太過緊張，統(tǒng)一的把餓忘記了，此刻面面相覷，只好苦中作樂，先去找東西。

    幸而這是客棧，樓下就可以用飯，蔡采石突發(fā)奇想：“那個神秘人把我們丟在這里，總不會是不讓我們回皇城去了吧？”

    無奇否認(rèn)：“不會，要真不想我們回去，殺了是最簡單的?！?/br>
    蔡采石縮縮脖子：“那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br>
    無奇笑道：“他還敢說蔡大哥假正經(jīng)，我看他才不是好東西?！?/br>
    仗著狐貍面具不在身邊，她趁機(jī)出一口惡氣。

    因為肚子餓得很，三人湊合在客棧樓下點餐。

    那來送餐的小伙計打量著林森直笑，郝無奇低低問林森：“怎么，難道他看上你了？”

    林森不好意思地坦白：“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先前醒過來，還以為這個地方是假的呢……鬧了點笑話。”

    他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地效仿無奇，拼命地打量小伙計的打扮想找出紕漏，又以為掌柜的胡子是假的，伸手扯下了幾根，氣的掌柜要打人。

    等到老板娘出來，他就掀動鼻子湊過去拼命地聞，差點兒給人當(dāng)作登徒子揪到官府去。

    直到他跑到街頭，瞧過了少杭府的街景，又看到虞山在望才算是信了。

    郝無奇跟蔡采石幸災(zāi)樂禍，哈哈大笑。

    林森給他兩每人腦門上給彈了一下：“還笑呢，都不知怎么爬碴到這兒的，萬一那人又神出鬼沒地冒出來呢？”

    先前林森打聽是什么人送他們來的，客棧掌柜小伙計只說是個普通打扮的客人把他們送進(jìn)來，說他們醉了，定了那間房，但錢卻沒有給。

    郝無奇聽到最后，嘖道：“這家伙好摳門啊，果然不是好東西?！?/br>
    三人要了當(dāng)?shù)赜忻拿壑鸱?，叫花雞，魚羹，再加上一人一碗蝦爆鱔面。

    東西陸陸續(xù)續(xù)送上來，看著蜜汁火方那透亮的顫巍巍的rou片，不約而同地涌出口水，舉筷開動。

    少杭府雖不是皇都，但東西卻不便宜，林森的零用錢還不夠付賬的，幸而蔡采石眼疾手快地摁住他道：“我有我有，這次誰也別跟我搶?！?/br>
    他們雖沒帶包袱，幸好兒錢都隨身帶著。

    正在此刻，忽然聽到門外一陣哭聲傳來，連客棧內(nèi)高談闊論之聲都小了很多。

    郝無奇伸著脖子，看到像是一伙送殯的隊伍緩緩經(jīng)過。

    頃刻，鄰桌的客人便小聲說：“你們說邪乎不邪乎？少杭府這個地界不知刮的什么陰風(fēng)，這么兩三個月間，陸陸續(xù)續(xù)死了好幾個女孩子，還都是那些高門大戶里嬌養(yǎng)的……”

    對面一人卻是本地人士，當(dāng)下越發(fā)壓低了聲音道：“你們有所不知，你們可聽說過‘狐貍郎君’？據(jù)說那些女孩兒是給狐貍郎君勾著魂魄，入了虞山當(dāng)狐貍新娘去了！”

    “狐貍郎君”四個字冒出來，郝無奇三人頓時想起了那天二樓上那戴著狐貍面具的神秘人，說來那個面具還跟著他們一起來到了少杭府，如今正靜靜地躺在他們的房間內(nèi)呢。

    蔡采石吃東西的心思都淡了，雖然門外的隊伍遠(yuǎn)去了，但那幽咽的悲鳴似乎還在耳畔縈繞，他嘀咕道：“我怎么覺著有點冷呢？”

    林森嘴里咬著一根鱔段：“狐貍郎君？難道那天晚上咱們見到的那神秘人就是這個東西？可、可他把我們弄到這兒做什么？我們?nèi)齻€男的，又不能當(dāng)狐貍新娘?！?/br>
    郝無奇瞇起雙眼：她似乎已經(jīng)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霈F(xiàn)在這兒了。

    正在這時，蔡采石忽然叫道：“啊！我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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