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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古董局中局(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31節(jié)

第31節(jié)

    “無論如何,今日可以有一個了結(jié)了?!?/br>
    我望著主席臺上的玻璃罩。

    十點差五分,擴音器里開始宣布儀式馬上開始,出席者們紛紛落座。領(lǐng)導(dǎo)們在第一排,各個媒體的記者們在第二排,其他人都坐在了三排之后。我注意到,木戶加奈和劉一鳴、劉局三個人,都在第一排。我挑了一個靠后的位置,但視野很好,剛好能看到主席臺的展臺位置。至于藥不然,他的位置離我不遠(yuǎn),大概隱含了監(jiān)視的意思。

    十點整,儀式正式開始。先是主持人的介紹,各級領(lǐng)導(dǎo)講話,捐贈者木戶加奈小姐講話。木戶加奈說的話不多,只是簡單地說我的祖父希望中日世代友好,希望佛頭的回歸能為中日邦交做出自己的貢獻云云。在講話結(jié)尾處,木戶加奈聲音突然提高了:“這次來到中國,受到了許多人的照顧。今后我回到日本,會一直銘記中國朋友們的熱心,致力于中日文化交流。”

    我聽到以后,心中一沉。她這是變相地在告訴我,她在儀式結(jié)束后就回去了。中國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將變成過去。

    可是我又有什么資格遺憾呢?

    木戶加奈下臺以后,新聞發(fā)布會的重頭戲到了。劉一鳴和劉局起身,一左一右站在玻璃罩前。劉一鳴以中華鑒古研究會會長的身份,簡要地介紹了一下佛頭的來歷,不過中間省略掉了不少細(xì)節(jié),略微提及許衡,許信和許一城卻根本沒提,只簡單地說了一句“歷經(jīng)戰(zhàn)火,國寶流落日本”云云……

    在座的人早在發(fā)布會前,就通過各種渠道拿到相關(guān)資料,所以對劉一鳴的講話給予禮節(jié)性的掌聲。劉一鳴講完話以后,請上來兩位高官,一人一邊,各執(zhí)絲綢一角,輕輕一扯。宴會廳霎時暗了下來,只有玻璃罩頂上的小燈悄然亮起。那尊則天明堂玉佛頭,緩緩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

    在精心設(shè)計的燈光照射下,這佛頭顯得流光溢彩,生動無比,儼然如盧舍那大佛一樣睥睨眾生,氣度恢宏。宴會廳里一下子變得無比安靜,只聽見攝像機嗡嗡的轉(zhuǎn)動聲。過了一分鐘,臺下的觀眾才清醒過來,紛紛發(fā)出驚嘆,閃光燈噼里啪啦響成了一片。后排的人全都站了起來,翹著脖子拼命往前張望。

    在群情激動中,我端坐不動,緩緩閉上眼睛,等待接下來的一幕。

    “劉先生,這尊玉佛就是您剛才說的,在武則天明堂中所供奉的毗盧遮那佛嗎?”一個記者大聲問道。

    劉一鳴道:“不錯,根據(jù)我們多方考證與論證,認(rèn)為它就是毗盧遮那玉佛真品?!?/br>
    他正在捋髯微笑,一個洪亮而蒼老的聲音突然在大廳里響起:“我看不見得!”這聲音極具穿透力,霎時把喧鬧全都壓下去了。大家都不知所措地彼此互望,不知道這聲音從何而來。這時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從座位上悠悠地站了起來,高舉起右手,大聲又重復(fù)了一遍:“那個佛頭不舊!”

    這一聲吼,把所有人都震懵了。那位站起身的老者頓時鶴立雞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心中大驚,因為那老者我很熟悉,正是藥不然的爺爺、玄字門的掌門——藥來。

    在臺上的劉一鳴眉頭一皺:“老藥,你是什么意思?”

    “這個玉佛頭,是贗品?!彼巵泶舐暤?。

    這一句話的威力猶如投向廣島的原子彈,在觀眾席里一下子炸開了花,喧嘩聲幾乎掀翻了房頂;那幾位政府高官,也紛紛交頭接耳,對這個意外情況很是吃驚;日本大使低下頭去,一個翻譯飛快地在他耳邊說著什么。整個儀式的主角,劉一鳴、劉局和木戶加奈三個人,全都變了臉色。沈云琛、黃克武兩個人,也眉頭緊皺,顯然對這個意外沒有心理準(zhǔn)備。

    “請安靜,請安靜?!眲⒕謱χ捦策B說了好幾聲,觀眾席才慢慢安靜下來。大家都不說話,盯著藥來邁著方步,一步步走向主席臺。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特別踏實,如同踏在每個人的心上。

    我注意到,攝像師捂了一下耳麥,把機器垂了下來。想必這是接到了導(dǎo)播的通知,中止了直播。

    我望著藥來負(fù)手而行的背影,心中疑竇越發(fā)濃郁。

    藥來我接觸過兩次,感覺是個挺隨和的老人。沒想到今天發(fā)難之人,居然是他,難道他就是老朝奉?

    可這怎么可能?藥不然話里話外,透露的意思是他反叛藥家門,投靠老朝奉,如果老朝奉就是他爺爺,他何必多此一舉;而且,我去安陽前曾與藥來見過一面,那次藥來特意提醒我,“文革”時我父母的死亡有疑問,若沒他提醒,我根本想不到要從這個方向去查。

    可如今藥來就這么施施然地站了起來,高舉著右手,攪亂了劉一鳴苦心經(jīng)營的局面。除了老朝奉,誰會這么做?

    我在思考的當(dāng)兒,藥來已經(jīng)走到了展臺前。他伸手摩挲了一下玻璃罩子,周圍繞了一圈,輕輕擺了擺頭。這一個輕微的動作,又引發(fā)了一輪低沉的議論。

    “藥老爺子,您到底是什么指教?”劉局還保持著微笑,但那笑容已有些僵硬。

    藥來道:“咱們五脈,是從古代傳承至今的鑒古門派。之所以能夠立足這么久,憑的就是一個信字。買古董的、賣古董的,都信咱們這塊招牌,相信咱們掌眼的玩意兒,絕不會被打眼。我今天看到這‘信’字眼看就要被毀,按捺不住,所以特意站出來說句話?!?/br>
    劉局道:“藥老爺子,您在瓷器方面的造詣,可稱大師,想不到在玉石領(lǐng)域,也這么有眼光?!?/br>
    他這么說,其實就是在暗示,這根本不是你的專業(yè)范圍。藥來也聽出來了,卻未動怒,用手拍了拍玻璃罩道:“你們紅字門是搞字畫的,也在這里公開鑒定佛頭。許你們附庸風(fēng)雅,就不許我來插一嘴了?”

    劉局意識到,周圍許多人在盯著呢,再這么繞圈子,恐怕會對自己更不利,便拿起話筒單刀直入:“藥老爺子,您有什么話,就直說吧?!?/br>
    藥來瞇起眼睛,一字一頓:“我剛才說過了,這個佛頭啊,它不舊?!眲⒕值溃骸爸灰痪洳慌f,未免難以服眾。”藥來似乎早等著這句話,他一擺手:“佛頭代表了中國近代史的屈辱,它的回歸是中國人民的大事,必須要慎重才行。你不妨把玻璃罩掀開,咱們就當(dāng)著諸多朋友的面,一起來說說這佛頭。真理不辯,它可不明吶?!?/br>
    那幾位高官饒有興味地把視線投向劉局,看他如何應(yīng)對。劉局看了一眼劉一鳴,劉一鳴沉思良久,方才緩緩道:“既然藥家人堅持要再掌一次眼,咱們就給他個機會。”臺下觀眾們都激動了,他們可沒想到會看到這么一場大戲,紛紛瞪大了眼睛。

    我看到木戶加奈朝著觀眾席焦慮地掃視,我知道她在找我,便把頭垂得更低些。

    工作人員走上來把玻璃罩掀開,玉佛頭立刻袒露在幾百道火熱的目光之下。藥來從兜里掏出手套戴好,輕輕拿起佛頭,上下端詳了一番。

    劉局道:“您可看仔細(xì)了?!彼巵淼溃骸拔铱吹煤茏屑?xì),一看就看出來三個破綻?!彼斐鋈齻€指頭,向臺下擺了擺,觀眾們的好奇心被徹底調(diào)動起來了。

    “愿聞其詳?!眲⒕植粍勇暽?。

    藥來眉毛輕挑:“剛才劉一鳴掌門說了,這佛頭乃是則天明堂供奉之物,曾為兵火所侵,身首異處。請問這其中細(xì)節(jié),可有史料佐證?”

    木戶加奈已經(jīng)把木戶筆記的內(nèi)容交給了劉局,這個問題不難回答。劉一鳴略做思忖,便答道:“當(dāng)日佛堂大火,曾有賊人盜取佛寶,意欲離開,被一名衛(wèi)士發(fā)覺,尾隨追擊。這一追,便是數(shù)千里。最后兩人爭搶之中,玉佛被一摔為二,以至有今日之憾。衛(wèi)士著有《自敘》一篇,記錄很詳細(xì)?!?/br>
    河內(nèi)坂良那和許衡的故事,早在佛頭回歸前,就在報紙和電視上介紹過,公眾對這段傳奇故事都很有興趣,盡人皆知。

    藥來道:“這《自敘》我相信是真的,也正因為如此,反而襯出這佛頭的假來?!?/br>
    “此話怎講?”發(fā)問的是臺下一位政府高官。

    藥來道:“大家要知道,玉器摔斷留下的斷口,和被鋸斷的斷口,是截然不同的。前者依石性開裂,裂隙參差不齊,高低不均,是不規(guī)則的曲線;而如果是人為鋸斷,受外力金屬切割,那么斷口應(yīng)該是一條直線。這尊佛頭,是許衡和河內(nèi)坂良那在爭搶過程中摔斷的。那么它的脖頸斷裂處,該是一條曲線才是。”

    他把佛頭拿在手里,脖頸斷面朝向觀眾,前排的人都紛紛湊過去細(xì)看,后排的也踮起腳,希望好歹看到一眼。待得幾位領(lǐng)導(dǎo)都過目之后,藥來又說道:“大家看了沒有?這尊玉佛頭的脖頸斷裂一片平直,是人工鋸斷或斬斷,絕非摔斷,可見根本不是明堂那一尊?!?/br>
    他的話,在觀眾里引起了巨大波瀾。劉一鳴卻不為所動,待到議論停息,他才開口說道:“唐代至今已有一千多年,這么長的時間里,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再有棱角的金剛石,也會被打磨平整。這佛頭在民間流轉(zhuǎn)那么長的時間,歷經(jīng)風(fēng)霜,脖頸處縱然本有曲裂,也早被磨平成一條線了。老藥你這個指責(zé),不大妥當(dāng)?!?/br>
    劉一鳴答得合情合理,臺下輿論似乎又朝他這方倒來。

    藥來冷笑道:“容你先狡辯幾句,咱們接著來看第二個破綻?!彼持?,圍著佛頭來回踱了幾步,等到觀眾胃口都被吊得老高,這才朗聲說道:“大家都知道,武則天崇佛是出了名的??墒悄銈兛芍浪秊楹稳绱素??”

    這是個反問句,不需要回答。藥來很快又繼續(xù)說道:“因為武則天是一個女人。在重男輕女的封建王朝,一個女人想做皇帝,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武則天為了不讓老百姓說三道四,就想了一個辦法。她利用民間普遍的迷信心理,宣稱自己是彌勒佛轉(zhuǎn)世,前來搭救世人,為她統(tǒng)治的合法性辯護?!?/br>
    藥來說到這里,一指佛頭:“這一尊佛,乃是如來的法身、毗盧遮那佛,也就是俗稱的大日如來。按照劉掌門的說法,這佛臉是按照武則天的容貌雕刻而成。那我要試問一下,一個宣稱自己是彌勒佛轉(zhuǎn)世的女皇帝,為何要在大日如來佛像上雕刻自己的容貌呢?這豈非自相矛盾?”

    這一次質(zhì)問更有力道,大家都不說話,都等著劉一鳴回答。劉一鳴道:“依照女皇容貌雕佛,此事并不稀奇。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不也是武則天的相貌么?”

    藥來道:“盧舍那是報身佛,而大日如來是法身佛,雖然如來在立名的時候,把法身與報身立在同一名下,以表示法、報不二,但兩者之間還是有細(xì)微區(qū)別的。所謂法身,代表了佛法本身的智慧;而報身,則是指佛領(lǐng)悟佛法以后凝結(jié)成的身體。法身只有一個,報身卻有許多,彌勒佛也是報身之一,與盧舍那性質(zhì)一樣。所以盧舍那佛與彌勒佛同樣容貌,可以說得通,但大日如來與彌勒佛同樣容貌,卻是佛法難容!”

    劉一鳴聽了這一通佛法宣講,卻沒出言反駁。臺下觀眾轟然開始議論。藥來道:“接下來,是它的第三個,也是決定性的破綻?!?/br>
    他一把將玉佛頭上的頂嚴(yán)抓住,好似拔蘿卜一樣把佛頭抓起來,環(huán)場繞了一圈,方才說道:“這東西大家都不陌生,此物名為頂嚴(yán),乃是佛像標(biāo)志性裝飾之一,在藏傳佛教的佛像上有很多??晌乙嬖V大家的是,在武則天時期,中原絕沒有一尊佛像會有頂嚴(yán),那時連藏傳佛教都沒有——這就好像我們不可能在漢代發(fā)現(xiàn)自行車一樣?!?/br>
    這第三次質(zhì)問擲地有聲,大家全都不說話了,宴會廳里一片寂靜。

    無論是劉一鳴還是劉局,面對這個質(zhì)問都保持著沉默,臉色鐵青。他們的態(tài)度,讓正確答案呼之欲出。觀眾們先是恍然大悟,然后再一想這么大的排場和宣傳聲勢,最后居然發(fā)現(xiàn)國寶是假的,不由得都有些心驚,想看劉一鳴如何收場。

    藥來站在佛頭旁,頭高高地仰起,又拋出一枚炸彈:“其實在佛頭回歸之初,我就曾經(jīng)寫過匿名信提醒劉掌門和劉局,告訴他們佛頭是贗品,需要慎重。誰知他們?yōu)榱艘患核嚼?,一意孤行,欺騙了黨、欺騙了政府、欺騙了人民,以至演變成了今日之局面。我年紀(jì)雖大,卻不能坐視損害國家利益的事發(fā)生。我們鑒古學(xué)會,怎能讓‘信’字被玷污!”

    他的話,博得了熱烈的掌聲,如同一位真正的老英雄。我這才醒悟到,當(dāng)初寄給劉局,聲稱佛頭是贗品的匿名信,原來是藥來寫的。這一招伏筆相當(dāng)毒辣,頓時讓劉局顯得更加無能,讓藥來的質(zhì)疑者形象光彩照人。

    幾位高官有些坐不住了。這時候丟的,已經(jīng)不是劉局或者劉一鳴或者五脈的臉,而是政府的臉。其中一個老者讓劉局和劉一鳴過去,看他的臉色,似乎是在訓(xùn)斥著什么。藥來獨身一個人站在臺上,臺下閃光燈閃成一片,許多記者湊過來發(fā)問,儼然把他當(dāng)成了民族英雄。木戶加奈站在一旁,渾身顫抖,如同一片深秋的樹葉。

    觀眾席位上,更多的五脈成員茫然不知所措。原本一場和光同塵的盛宴,卻變成了難堪的鬧劇。所有的人都意識到,鑒古學(xué)會就要變天了。我閉上眼睛,實在不愿意看到這一幕的發(fā)生。

    “大功告成?!彼幉蝗缓鋈怀霈F(xiàn)在身后,拍拍我的肩膀,語氣無比快樂。

    他說得沒錯,老朝奉的奪權(quán)計劃,已經(jīng)完美地實現(xiàn)了,劉一鳴和紅字門已徹底垮臺,五脈馬上就會重新洗牌,屆時能夠統(tǒng)帥鑒古學(xué)會的人,舍老朝奉其誰?然后“支那風(fēng)土?xí)焙汀吨枪嵌~》的計劃將會再度啟動,中國的文物市場,會充斥著贗品與偽造,真品卻源源不斷地流入日本……

    這樣一番景象,光是想象,就已讓我額頭沁出汗水。

    “藥不然,我們的約定呢?”我閉著眼睛,連頭都沒回。

    “真是情圣啊?!?/br>
    藥不然一邊感慨,一邊掏出大哥大撥了幾下,說了一句,然后遞給了我。我把耳朵貼進聽筒,黃煙煙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恚骸霸S愿!你沒有答應(yīng)他們吧!?”

    她的聲音高得幾乎要把我震聾,我不得不把大哥大拿遠(yuǎn)一點,反問道:“你們都平安了嗎?”

    “他們剛把我和付老爺子放出來,這群混蛋!我恨不得……”

    “煙煙,先別激動。你聽我說,你和付老爺子,確實已經(jīng)身處安全之地了嗎?”

    “算是吧,我們現(xiàn)在大街上,周圍人很多,旁邊就是個派出所。”

    “好,你快帶著付老爺子去四悔齋,方震在那里等你們?!?/br>
    說完這一句,我沒容黃煙煙再多說,立刻掐斷電話,扔給藥不然。藥不然嗤笑道:“你還找方震?他的主子都已經(jīng)是喪家之犬,他能成什么事?如今大局底定,任誰也翻不去盤了?!?/br>
    我沒理睬他,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當(dāng)我在心里默數(shù)到三十時,雙眼“唰”地睜開,直直地目視著前方。

    時候終于到了。

    恰好在這時,一位記者問藥來是如何得知這佛頭是贗品的,藥來微笑作答,表示靠的是追尋真相的意志和幾十年的經(jīng)驗。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希望今后也要為文物鑒定貢獻力量云云。

    “我看不見得!”我運足了力氣,大聲吼道,頓時把場內(nèi)所有的聲音都壓下去了。

    我站起身來,大踏步朝著主席臺走去。藥不然覺得不對勁,一把拽住我胳膊:“放人出去,你就想翻臉??!事到如今,你還想翻盤嗎?”我繼續(xù)朝前走去,藥不然似乎隱隱有不好的預(yù)感,大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沖他微微一笑:“正像是你說的,回到最初?!彼幉蝗宦牭竭@四個字,愣在了原地。

    出席嘉賓們沒料到,玉佛頭這件事居然還有意外的發(fā)展,紛紛屏息凝氣,連那幾位高官都停止了訓(xùn)斥,把注意力轉(zhuǎn)向這邊來。

    我就在這一片安靜中,坦然地走上展臺,站在了玉佛頭的左側(cè),與右側(cè)的藥來并排而立。我環(huán)顧四周,深吸一口氣,用沉靜而緩慢的腔調(diào)說道:“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做許愿,是許一城的孫子?!?/br>
    這是我的開場白。

    臺下觀眾面面相覷,一個嘉賓高喊道:“許一城是誰?”

    “他是個大漢jian?!秉S克武在觀眾席里忽然大聲喊道。

    “沒錯,他是一個大漢jian。在1931年,是他將玉佛頭盜賣給了日本人,從此玉佛頭流落到日本。一直到今日,才被日本友人歸還?!蔽铱戳艘谎垠@愕的木戶加奈,向她做了個安心的手勢。

    幾個記者低頭開始記錄,那位嘉賓又喊道:“那你剛才那一嗓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覺得這玉佛頭是真,還是假?”

    “在判斷佛頭真?zhèn)沃?,我希望你們能聽我講一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漢jian的故事?!蔽野涯槀?cè)過去,望著同樣驚訝的藥來,“藥老爺子,可以嗎?”

    “你講吧?!彼巵砻磺宄业囊鈭D,于是從善如流。

    我清了清嗓子,從許衡與河內(nèi)坂良那的糾葛開始說起,然后是許信,然后是許一城、許和平。我把我所有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綜合起來,融會貫通,我相信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熟悉那段往事。我們許家塵封多年的經(jīng)歷與宿命,今天就在這大會堂中當(dāng)著眾多嘉賓的面,被我娓娓道來。

    我不是想洗刷什么,也不是想澄清什么。我只是希望,許家人歷經(jīng)千年的執(zhí)著,在今日能夠驕傲地大聲講出來,他們的付出與犧牲,不會被永遠(yuǎn)掩藏在暗處,會有人記得,會有人緬懷,會有人在心中留下印記,不至被徹底遺忘在時光的洪流之中。

    我是許家宿命的記錄者、傳播者,也是許家宿命的終結(jié)者。

    故事里唯一略有改動的,是關(guān)于老朝奉的存在。我刻意沒有提及他就是藥來,而是以“老朝奉”代稱。

    這一講,就是半個多小時。整個宴會廳里鴉雀無聲,都被這段離奇、曲折的故事所震驚。他們想不到,居然還有這么一個家族,持續(xù)了千年的守護,代代不輟。黃克武面沉如水,手指捏著扶手,青筋綻露,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震驚。

    “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結(jié)局,這個也不例外……”我緩緩抬起頭,手指指向天花板,“……而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就在今天,就在這里。諸位都將成為見證人,見證一段漫長宿命的完結(jié)?!?/br>
    一位記者站起來道:“這是一個好故事,但它到底能說明什么呢?許一城也許是無辜的,但和這個玉佛頭的真?zhèn)?,好像沒什么關(guān)系吧?剛才這位老師說了三個破綻,你有相應(yīng)的證據(jù)反駁嗎?”

    “不,我沒有?!蔽覔u搖頭,“藥老爺子說的,都是實打?qū)嵉馁|(zhì)疑,辯無可辯。”

    臺下觀眾轟的一聲,噓聲四起。藥來和臺下的藥不然對視一眼,眼里神色都稍微緩和了些。我突如其來地站出來,不在他們計算之內(nèi)?,F(xiàn)在看到我只是在講家族史,對他們不構(gòu)成威脅,都松了一口氣。木戶加奈站在遠(yuǎn)處,神色又變得緊張起來。

    我看了一眼劉一鳴,老先生神色還算平靜,可右手卻在微微顫抖。我再度開口道:“劉一鳴老師曾經(jīng)告訴我一句話:鑒古易,鑒人難。這句話讓我受益匪淺。古董的鑒定,往往不局限于器物,也在于鑒人。比起死物來說,人性的千變?nèi)f化,才是最難了解的。一旦熟知了人性,則器物真?zhèn)?,便可?yīng)刃而解。”

    我慢慢走到佛頭處,撫摸著它的頭頂:“古董的真與贗,并非簡單地如我們rou眼所見的那樣。有時候,你必須要了解人,才能了解器物的價值。只有了解我爺爺?shù)那閼押蛨猿?,才能知道這佛頭的真假。因為我們鑒的不是器物,而是人心?!?/br>
    臺下一片寂靜。

    “那么這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

    喊出這一句話的,是藥不然,他帶著一絲狠戾的笑意。我能體會到他的用意,這是一個兩難境地:如果佛頭是真的,那么許一城就是漢jian;如果佛頭是假的,那么五脈的終結(jié),就在今日。無論我堅持哪一個主張,都會失去重要的東西。

    我不慌不忙地答道:“佛頭是真的,同時也是假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