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不回頭，只擺一擺手。

    唐恬目送裴秀背影離開，他右腿仿佛有傷，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更兼身形瘦長，月色下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凄涼況味。

    第6章 請(qǐng)客這次不算，酒飯仍舊欠著?！?/br>
    唐恬好歹填了肚子，索性到屋內(nèi)，偎著火膛打瞌睡。一覺醒來仍舊夜色深重，溜達(dá)回校場，守門凈軍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大聲招呼，“你可以回去啦?！?/br>
    唐恬大喜，“果真？”

    兩邊凈軍合力拉開沉甸甸的大銅門，笑道，“騎尉若舍不得，再留一日？”

    唐恬伶仃一個(gè)哆嗦，也等不到大門洞開，直接從門縫里鉆了出去，“再見了?！?/br>
    再也不見。

    出了安事府便是東御街，正是中京城里最繁華的地段。此時(shí)夜色猶濃，滿街不見一個(gè)行人。唐恬琢磨一回，便一路往御街旁巷子里去。

    剛到街口，便見值夜時(shí)常去的湯鋪?zhàn)犹糁珶艋\，夜色中煙火裊裊，居然已有客人坐著喝湯。

    唐恬上前，一掀衣擺坐了，頹然往桌上一趴，“胡伯快弄碗熱湯給我?！?/br>
    攤主胡伯五十余歲，提著大湯壺上前招呼，“阿田今日又值夜——天老爺，你這是怎的了？”

    唐恬嘻嘻笑道，“時(shí)運(yùn)不濟(jì)，遇上劫道的，挨了好一頓打。”

    “什么人敢在這中京城里劫道？還敢劫官軍？”胡伯將信將疑，然而唐恬這一身衣服血呼啦的，卻作不得假，“你傷成這樣還逛什么？還不快回去尋大夫看看？”

    唐恬道，“半夜三更的，我這模樣回去，別把素jiejie嚇出個(gè)好歹……倒不如等天亮，去衙里收拾一下再回?！?/br>
    胡伯哀聲嘆氣，沖一碗熱滾滾的胡辣湯遞給她，又出主意道，“那邊好大一座官衙，阿田不若速去報(bào)官捉拿歹人！”

    官衙？那不是安事府嗎？

    唐恬湊到碗邊喝湯，入口滾熱，滿口鮮香，頓覺整個(gè)人活過來一多半，笑道，“好湯，照老樣再來些吃食——有幾條命敢去安事府報(bào)官？難道嫌活得太長久——”眼角余光看見一個(gè)人，差點(diǎn)咬了舌頭，“裴——”

    隔案坐著的，不是裴秀卻又是誰？

    裴秀坐著喝湯，身姿筆挺，一舉一動(dòng)規(guī)整秀致，乍一看不像在簡陋的湯鋪?zhàn)永铮谷绐?dú)坐明堂一般。

    胡伯已經(jīng)用小竹筐子裝了剪成小段的油條，拿過來放在唐恬案上。

    “放——放那邊?！碧铺癫恢嵝愣θ绾温牭蕉嗌伲鴮?shí)忐忑，拾掇了碗碟，又將吃食盡數(shù)挪去裴秀桌上，挨著他坐下，“裴哥哥這么早？”

    “那邊有桌?！?/br>
    唐恬厚顏道，“你我同坐，才好說話?！?/br>
    裴秀絲毫不客氣，“坐遠(yuǎn)些?！?/br>
    “哦。”唐恬訕訕的，將杌子挪出一尺，隨手將桌上挨著裴秀的一只粗瓷大阿福挪開。

    裴秀側(cè)首，冷冰冰道，“誰許你碰？”

    唐恬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大阿福，忙挪回來，小聲解釋，“我怕礙手?！卑延蜅l推到裴秀面前，“裴哥哥吃這個(gè)?！?/br>
    “誰是你哥哥？”

    一會(huì)兒不見，這位倒不怎么好說話了。唐恬一滯，“裴大人……吃這個(gè)？”

    裴秀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我怎會(huì)吃這種東西？”

    唐恬暗道您現(xiàn)如今吃的好像也不比油條高端大氣上檔次多少——此時(shí)只想把裴秀哄好，殷勤道，“今日早飯我請(qǐng)？”

    裴秀哼一聲，“昨夜天香閣，不足半日，就變作湯鋪檔頭？”

    唐恬昨夜信口開河，早忘得精光，天香閣她那點(diǎn)薪俸如何請(qǐng)得起？搪塞道，“地方不重要，要緊的是心意。湯鋪?zhàn)邮呛喡诵?，不若大人晚間出來，咱們洗硯河喝幾杯？”

    裴秀“哐”一聲將匙一擲，“公然邀約洗硯河，看來昨日一頓鞭子該好生打完?！?/br>
    唐恬連連擺手，“不不不是。家中在洗硯河邊經(jīng)營面鋪檔頭，掙些零花貼補(bǔ)家用，請(qǐng)大人去那里，原是想……多少省些銀兩，絕無聚眾取樂之意?！?/br>
    “面鋪檔頭？天香閣？”

    唐恬掩面，“待以后兄弟發(fā)達(dá)了，天香閣連擺三日也不是不使得，現(xiàn)如今就——”打五指縫里看過去，裴秀重又拾了匙喝湯，粗瓷碗里寡淡一碗白粥——胡伯湯鋪她是?？?，素來以鮮香麻辣聞名，居然有這么一款平平無奇的粥品？

    唐恬謹(jǐn)慎道，“那晚間喝酒——”

    “今日要去鸞臺(tái)，晚間未必回得來?！?/br>
    鸞臺(tái)掌天下官員私檔，難道今日眾人留在安事府的悔過書這么快便要東窗事發(fā)？唐恬心念電轉(zhuǎn)，躊躇要不要打聽一二。

    裴秀瞟她一眼，“有話說話，你那是甚么臉？”

    唐恬道，“大人可知前回休沐，洗硯河出了何事？安事府為何突然清查南北禁衛(wèi)和虎賁營？”

    “何事你們自己不知？”裴秀道，“朝廷命官不得私入煙花之地，不得聚眾取樂，典律寫得清楚明白?！?/br>
    我朝官員混跡煙花之地久成風(fēng)氣，高夫子鐘情妓子，一首情詩寫得纏綿悱惻，流傳天下，還被召至御前侍奉，你這會(huì)兒裝得一本正經(jīng)有意思？唐恬不敢回嘴，默默腹誹，默默撕油條吃。

    胡伯又捧一碟水煎餃子過來，色澤金黃，香氣撲鼻。又遞一只紙包，“老三件都齊了，給你裝上？”

    唐恬看裴秀正經(jīng)危坐的模樣，想來不感興趣，便也不去自取其辱，向胡伯點(diǎn)頭，“多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