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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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北燕,滴水成冰,寒風(fēng)刮骨。 灼華的身子自重生后便不大好,后又受傷中毒,便是虧的厲害,入了冬便裹成了團(tuán)子。老太太免了她的晨定又免了去聽學(xué),可還是接連發(fā)燒了兩回。年歲到了又來了葵水,身子不斷的抽高,卻瘦的越來越厲害。 索性老先生堪稱圣手,幾劑湯藥下去倒也使得風(fēng)寒難侵。 十一月初五蘇仲垣、蘇二斬首于城北菜市口。蘇貴人晉封蘇嬪,入主上陽宮。 得到消息,灼華一個人在房里坐了一日。 而魏國公府,卻遲遲沒有動靜。 沈焆靈久等不到心上人的回應(yīng),再是愚笨也曉得為何了,氣怒之下砸光了屋中擺設(shè),捏著徐悅送來的玉佩哭了一整日。 蘇氏如今只能躺著,聽著冬生說完,能做的不過瞪著眼無聲咒罵。不得好死…… “算計了那么久,全沒了,滋味怎么樣?躺在床上無能為力當(dāng)廢人的感覺如何?”冬生聲音飄蕩在沉寂的屋子里,輕緩而諷刺,“一雙兒女,前途未知,不敢死??!蘇仲垣倒臺了,六殿下還會管你們幾個的死活么?啊,還有二姑娘的婚事,你說徐家怎么還不來人呢?” 蘇氏絕望的瞪著冬生,死命的抬手敲擊床板,卻也發(fā)不出什么動靜,就跟她的人生一樣,不會再有動靜了。 冬生咯咯的笑,轉(zhuǎn)而有那般憐憫的嘆息了一聲:“世家高門里,哪年不會病死幾個姑娘呢,您說是不是?” 當(dāng)日夜里灼華忽的guntang了起來,一燒就是三日,整日人都燒迷糊了,面色潮紅,囈語不斷,卻又昏睡不醒。 灼華病勢來的兇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大仇得報了,這些年壓抑在心口的怨和苦一下子釋放出來了,人無有了強(qiáng)硬的支撐,又遭了寒氣。 “母親……救我……” 灼華墮進(jìn)了噩夢,周圍漆黑一片,無論她怎么走都沒有盡頭,耳邊竟是鬼魅魑魎的尖叫。 母親的身影偶爾閃過,她想抓又抓不住。 李彧、沈緹、白鳳儀,瘋狂的拿著鈍刀不停的劃在她的身上,素白的裙衫浸滿了血液,緊緊束縛著她,好似纏絲勒住了心口悶的她幾乎呼吸斷裂。 她的孩兒哭喊不斷,問她為何沒有保護(hù)好他。她想去抱抱他,可他不要她了。 “帶我……走……” 外祖父母、舅舅、表兄,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她,不斷地嘆氣搖頭,看不清表情卻能清晰的感受到他們對自己的失望,不肯與她說話。 蘇氏、沈焆靈看著她笑的扭曲而尖銳。 冷宮里真的太孤單了。她的肚子也好痛。 她好想逃卻又逃不掉,“母親……我……好痛……” 老太太急的嘴角撩起了泡,嘴里都是潰瘍,心疼的直掉眼淚,看著灼華虛弱的樣子,便又想起了那兩個不足十歲便夭折了的孩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揮之不去。 陳mama和煊慧好勸歹勸才安撫住了老太太。 “姑娘命苦,沒了娘親,又吃了這么些苦,三爺是男子總歸不方便,老太太再急病了,可還有誰來疼愛她、照顧她?” “meimei福大命大,定會平平安安的,只要高熱壓了下去,身子咱們可以慢慢補(bǔ),都會好的。祖母是咱們的主心骨,您若急出個,可叫咱們怎么辦,meimei好了起來可不要與我生氣了?!?/br> 老太太心中總算安慰,好歹這個孫女兒很是懂事。擦擦眼淚,該吃吃該喝喝,一個白天陪著,一個夜里守著,老先生努力改著藥方,湯藥一碗又一碗的灌下去,總算高熱在第三天夜里壓了下去。 蔣楠想說請個太醫(yī)來,可一想盛老先生的醫(yī)術(shù)比之院判只會更厲害,老先生都頭痛,太醫(yī)便更無解了。他想去見見灼華,可惜老太太這會子沒工夫來管他,已經(jīng)半月沒見她了。他心中焦急,卻是無可奈何。只好拼命的花銀子買藥材,什么好的買什么,什么貴的買什么,一股腦的往灼華處送去。 灼華一醒來就看見老太太和幾顆腦袋湊在她的床前,兄弟姐妹都在,當(dāng)然除了沈焆靈。幾上堆成山的錦盒,不用問肯定是蔣楠送來的。 長天取了一封信過來。一回頭,大家眼巴巴看著她擠眉弄眼的,好吧,灼華叫長天念來聽。 長天打開一看,眨眨眼,張了張嘴,然后干巴巴道:“阿寧,今日安否?” “……” 灼華望了她一眼,怎么,下面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字眼嗎? 長天回望她一眼,“……”沒有下文。 “就這樣?” “恩,就這樣?!?/br> 烺云、沈煊慧:“……” 兩個小豆?。骸啊?/br> 這一回,連老太太的嘴角也不受控制的抽了抽。 他這是以為上課傳小字條呢?你有一句,我回一句? 你問:今日午膳吃什么? 我答:白粥。 你再問:要不要配個醬瓜? 我再回:也行。 然后,灼華讓長天代筆,回信曰:挺好。 灼華以為蔣楠接到信,會知道這樣的寫信方式有多“無語”“尷尬”,可惜,人家完全沒有這樣的自覺,捏著回信笑瞇了眼。惹來周恒和徐悅的一眼“無語”。 然后,某少年郎提筆又去信一封:今日可用湯藥? 信內(nèi)另附紅豆一顆。 “……”灼華看看信上的幾個字,再看看手里的紅豆,相思? 然后她決定,不再回信了。 人醒了,補(bǔ)藥灌下去有了用處,還是瘦的厲害,但好歹精神漸漸好了起來,能吃能睡也能說笑。 這日,灼華決定和老太太“坦白從寬”。 經(jīng)歷這么多日的仔細(xì)分析、假設(shè)、總結(jié),老太太大約已經(jīng)明白始末。她單刀直入,只問道:“什么時候知道郡主之事?” 灼華垂眸,不敢再多隱瞞的回答:“兩年前大病之后。” 老太太長吁如嘆卻又不忍苛責(zé):“蘇氏下毒,白氏血崩,你可是從頭便知一切?可是故意使她得逞?” 竹影沙沙,似雨水襲來,灼華轉(zhuǎn)首窗外卻見晴光千萬,眸中有薄霧朦朧,仿佛晴線也有了模糊的影子:“是?!?/br> 老太太捧著她的臉,凝著眼瞧她須臾,問道:“白氏的死,可是你決定的?” 灼華無有閃躲目光,“不是,孫女也是在白氏死后才曉得她們也在給母親報仇。孫女后悔,沒有早些知道,害她們白白沒了性命?!?/br> 老太太拍著心口,牽動垂在鞋邊的群據(jù)微顫,盤著暗紋的引線一耀一耀,刺痛著人的眼,又氣又心疼卻也松了口氣,若是孫女為了報仇罔顧他人性命,那便是走了歪路了。 灼華跪在老太太腳邊,溫順的伏在她的膝頭,輕輕而泣。 老太太見不得她如此,拉了入懷,緩緩拂過她銷售的骨骼凸起的背脊:“京里的一切是否是你的算計?” 鼻間是若有若無的檀香之氣,安撫人心的沉穩(wěn),灼華無有隱瞞的應(yīng)了一聲“是”。 老太太眼底閃過了然,繼續(xù)問道:“蘇仲垣的妻兒,是你下的手?” 灼華搖頭,耳上的梅花耳墜在頰側(cè)掠過,微微的涼意:“不是。我的目的只是借了應(yīng)家的手讓蘇仲垣失去一切,為打算了結(jié)他們性命?!?/br> 老太太看著她瘦小的模樣趕出頗深,一時間覺得有些看不透她,心底卻又無限的驕傲,這樣的手腕才是沈家女該有的:“沈焆靈與徐惟之事,你可事先曉得?” 灼華抬頭望了老太太一眼,復(fù)又伏下,輕道:“不曉得,卻猜到了大概。大約是蘇氏答應(yīng)幫殿下拉攏蘇仲垣,代價便是讓二jiejie有個好歸宿。從徐惟來北燕我就曉得,這是他的目的。” 老太太眼神閃過精亮,似是了然,默了默,嘆息道:“我說過,有事祖母會替你做主,你何苦趟了這渾水,應(yīng)家都是人精,你以為是你利用了她們,難道他們不是將計就計么!算計人心,你還嫩了點(diǎn),若是他日他們要算計你,你如何防得住?若只是應(yīng)家便罷,他們后頭還有五皇子及其附庸,到時候沈家一旦插手,等于是彧哥兒與五皇子宣布相爭相斗。沈家,不能牽扯進(jìn)皇儲之爭?!?/br> 灼華鼻音微重,淚意瑩然,卻又倔強(qiáng)的不肯掉下:“母親的仇若不是我親自報的,此生難安。應(yīng)家要算計盡管來,我不怕?!?/br> 老太太長嘆一聲,終只是道了一句“罷了”。 “我這輩子便是栽在你這個小魔星手里了。是,沒什么可怕的,祖母給你撐腰,沈家不能動,崔家自是好動的。你催老太公若是不護(hù)著你,我拽了他的胡子去!” 灼華破涕,環(huán)著老太太的腰肢貓兒似的蹭著,安穩(wěn)而溫暖。 又是接連下了幾場小雨,放晴后天氣越發(fā)的寒冷,微微刮過一陣風(fēng)就似刀割一般的生疼。排隊來吃粥的百姓越來越多,往往熱粥剛從府里抬出去,還沒舀到下頭就已經(jīng)冷了。 好在沈家府邸廣,門前的道路頗為寬敞,后來灼華與老太太商量一番,索性叫了嚴(yán)忠在府前搭起草棚,兩口半人高的大鍋子就在棚子里熬粥,一日到晚不間斷,這樣熬粥的人不會冷,百姓也不會吃上冷粥了。 可到底北燕受災(zāi)百姓太多,寒冬來臨后一個月的布施下去,似顧家和鄭家這般家底厚的還能去米商那買些回來繼續(xù)布施,有些小官吏家便開始撐不住了,畢竟人家俸祿少,經(jīng)不住人海般的百姓來吃,紛紛開始掐時間的布施。 灼華的幾個鋪子前頭也多少囤了些米,陸續(xù)也開始架棚子布施。人都說商無好商,多是jian詐,不過此番大災(zāi)除去被官府動員的大商,哪怕是只求溫飽的小商,也紛紛湊了米糧搭棚布施。 大寧、幽州等地的災(zāi)民聽聞北燕百步一粥棚,紛紛背景而來,但是現(xiàn)實的情況就是北燕支撐不住再多的人了,一群官員商量了幾日之后,只能選擇定時開城門。好在大寧和幽州官府反應(yīng)也極快,官員們立馬召集了商會成員,“說服”了商會米價降回十文,并開私倉布施。好歹穩(wěn)住了災(zāi)民不再大規(guī)模離鄉(xiāng)。 李彧回京快有半月,來過一回書信,送來一個壞的幾乎不能再壞的消息:朝廷好容易籌集到第一批糧食,誰知剛運(yùn)出京城不過百里就被一伙黑衣人燒了個精光。 皇帝暴跳如雷,百官只會“陛下息怒”,然后裝死哭窮。朝廷一時間哪里再去征這么多糧食,只能一日拖過一日,先由百姓自己頂著。 可北方之地原就無比寒冷,餓著肚子更難熬過去了呀! 沈楨眼看民間布施即將支撐不住,百姓餓死凍死的人數(shù)急劇上升,大街小巷放眼去都是衣衫襤褸的災(zāi)民,若再無米銀撥下來,怕是要生出亂子來。無奈之下只能接連兩道折子上去,請求朝廷撥下賑災(zāi)米糧。直到昨日才得了皇帝的批復(fù),可也需再等上半月,國庫余糧幾乎見底了,原本可周邊省、府里調(diào)動,可惜北燕接連的三省皆是自顧不暇。 一時間三省官員仿佛一夜之間,又都老了十歲不止?。?/br> 養(yǎng)了十余日,灼華的身子已經(jīng)有力許多,只是老太太還是不許她出門,每日里的晨昏定省依舊全免,去聽學(xué)更是別提了。整日里不是看醫(yī)術(shù)就是看經(jīng)書,饒是她再不喜熱鬧,每日里安靜成這樣也是郁悶極了,“我快要發(fā)霉長毛了?!?/br> 烺云雖是兄長,到底也不方便日日都往后院來。算算時間,離春闈也就三個月了,盛老先生加緊了上課頻率,上兩日休一日。幾位公子皆是上進(jìn)的,休息日也還是窩在老先生的院子里看書寫文章。 沈焆靈一直在禁足。沈煊慧和顧華瑤要備嫁,灼華不是病了就是受傷了、中毒了總也不去成。就剩鄭云宛和兩個經(jīng)歷將的姑娘,一大堆男子里就三個姑娘再來也尷尬。所以,如今就只剩哥兒們酣戰(zhàn)書冊。 兩個小的愈發(fā)古靈精怪,老太太怕灼華被吵著,就將二人拘了起來,原本每日上半天的課,如今是上足了整日。下了學(xué)還有好些功課要做,唉聲嘆氣都來不及,更無功夫來與灼華玩耍。 灼華病了,府里的庶務(wù)就都落在了煊慧身上,她如今上午理事、學(xué)習(xí)看賬本,下午便拿著繡活兒來灼華處做,姐妹倆說說話打發(fā)時間。打從開始學(xué)習(xí)管家,短短四個月的時間,事事順利,沈煊慧看起來也瘦了好些,可也愈發(fā)的自信而嬌美。 沈焆靈繼續(xù)禁足著,徐家遲遲不來人,灼華聽說她病著的時候,還求了伺候的人去來尋老太太問了話:徐家可有動靜? 老太太沒有回答,只給了春眠一瓶藥,沒有話帶給沈焆靈,春眠雖不是近身伺候老太太的,到底也是陳mama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老太太的意思領(lǐng)悟得很明確:二姑娘該病了…… 然后沒兩日,便傳來沈焆靈病了的消息,北燕有名的大夫都被請了個遍。消息自也傳了個遍。 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知情者,心知肚明。幸而當(dāng)時情勢明確,二人是遭人陷害,也無有發(fā)生什么實質(zhì)關(guān)系,否則沈焆靈便當(dāng)真只有一死了。 刺史夫人暗暗感慨:“魏國公府裝的一手好糊涂?!?/br> 待形勢渲染的差不多了,老太太叫了徐悅來說話,送還了玉佩,意思很簡潔:沈四娘忽染沉疴,不愿拖累,婚事作罷。 沈焆靈,國公府排行第四,故而老一輩喚四娘。 徐悅的信去了京里,徐家這回速度倒是極快的,送來整整一車的滋補(bǔ)藥材,件件珍貴。 因為此事知情者甚少,所以到也無有鬧出什么笑話。但老太太考慮的周全,該做的文章還是要做,畢竟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若真有事情走漏的一日,也好拿來堵別人的嘴。 徐家的消息先是到了沈焆靈處,沈焆靈哭了一場,不肯再喝藥,沒成想病卻平穩(wěn)下來了。 然后消息又到了蘇氏處,哪怕病的快死,卻腦子清醒,她很明白的知道這分明是老太太的算計,她沒想要沈焆靈的命,就是讓她們的算計都落空而已。 用老太太的話就是:蘇氏不夠絕望就不會死,她不死阿寧心里就不會真的解脫。鬧了大半年,該結(jié)束了。沈焆靈婚事不順,她就是死了也魂魄難安,足夠懲罰了。 算計了這么些年,自己上位沒成,女兒婚事沒成,兄長一家皆死,蘇氏絕望之下不知哪里生出了力氣,趁著冬生和看守的婆子不注意,將燭火點(diǎn)了床鋪,自焚了。 灼華立在院中,看著西北方向冒起的滾滾濃煙之下是血色一般的火焰,面色冷冷淡淡,沒人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待火光消失,也只是吩咐了椅樓將冬生送出去,“云南,挺好……” 蘇氏的尸體拉出去,丟去了亂葬崗。沈焆靈哭死哭活要見一面,真見著了,一眼便嚇暈了過去,回去后又狠狠病了一場。 烺云去見過她兩回,老太太沒攔著,灼華也當(dāng)不知道。沒了外家撐腰,沒了生母為其算計,也許是烺云的勸解有效了,沈焆靈總算徹底安靜了下來。 沈焆靈將來能不能有一個好去處,端看她是否真的領(lǐng)悟老太太的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