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官差把梨園包圍封鎖，里頭的客人全都被趕走，搞得風聲鶴唳的，令人惴惴不安。

    幾個班主被帶到領(lǐng)頭的官差跟前。

    梨園有三個班主，其中春福班名聲大噪。

    那梁九兒倒是一點都不懼怕，穿著戲服站在臺上平靜地望著散去的人們，臉上畫了濃妝，看不清表情。

    他身后的同行動了動，他不動聲色擋了擋。那同行花臉不再有其他行為，只是像木頭似的杵在那里，聽候官差發(fā)落。

    梨園里的所有戲子都被抓進了京兆府衙審問。

    下午賀倪前往晉王府復命，老陳似有心事，吞吞吐吐的有些猶豫。

    賀倪敏感問：“陳管事怎么了？”

    老陳面色陰沉道：“郎君昨夜做了噩夢，方才服了藥，今天連政事堂都沒去。”

    賀倪皺眉，他知道李珣有服寒食散的習慣，但近幾月都沒聽說服用，還以為他戒掉了。

    老陳把他領(lǐng)到廂房門口，小心翼翼道：“郎君，賀京兆來了?！?/br>
    室內(nèi)的李珣輕輕的“嗯”了一聲。

    他穿著松垮垮的交領(lǐng)白衫，衣襟半敞，性感的喉結(jié)鎖骨毫無遮掩地暴露出來。

    滿頭青絲松散地束縛在腦后，懶洋洋的半躺在榻上，單手托腮，另一只手則拿著昆侖奴面具一會兒往臉上戴，一會兒又取下，像魔怔了般，與平日里的端方大相徑庭。

    得到他的回應(yīng)，賀倪推門而入，隨后把門掩上，老陳則守在門口。

    屏風把榻上的李珣遮擋，賀倪看不到他此刻的模樣，只覺得室內(nèi)空氣沉濁，香爐里的松香讓人窒息。

    “殿下?！?/br>
    “嗯？”

    “梨園園主有異，卑職已把梨園查封?！?/br>
    屏風后隔了許久，才傳來李珣慵懶而飄忽的聲音，“給我仔細查，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一條漏網(wǎng)之魚?！?/br>
    “是，不過……”

    “嗯？”

    “卑職懷疑……那幫人估計跟齊王有關(guān)?！?/br>
    李珣輕輕笑了起來，陣陣窸窸窣窣聲傳出，他忽然戴著昆侖奴面具走到屏風旁探頭看他。

    賀倪被嚇了一跳，只覺面具下那雙眼睛陰深深的叫人害怕。

    “齊王一個死鬼不足為懼，怕就怕背后是活人，你明白嗎？”

    賀倪垂首道：“卑職會仔細徹查。”

    “嗯。”

    賀倪不敢多待，總覺得這樣的上司看起來很是邪門，行禮退了出去。

    老陳進屋探情形。

    李珣摘了面具，喃喃自語道：“禮制，禮制，禮制……”

    他不斷重復“禮制”二字，老陳聽不大明白，困惑問：“郎君為何執(zhí)著于禮制？”

    李珣抱著面具，歪著頭看他，眼神飄忽不定，“阿娘自小把我束縛在禮制里頭，在宮里要講規(guī)矩，在人前要雅正自持，哪怕到至今我都還謹記著她的教誨?！?/br>
    老陳低著頭，沒有說話。

    李珣丟掉面具，腳步輕浮，“我這輩子是戒不掉寒食散的，你也莫要再勸了。”

    “郎君……”

    “服了它，我才覺得自己還有個人樣兒?！?/br>
    聽到這話，老陳喉頭發(fā)緊。

    昭妃成就了他，同時也毀了他。

    世人皆知李珣，如皎似月。卻不知李蘭生，孤寂腐朽，活得如同幽靈野鬼。

    接連服用了兩天寒食散，李珣才徹底痛快了。

    那日林二娘用禮制誅心，對于一個自小便深受禮制所困，卻又不能掙脫禮制束縛的人來說，不管她是有意還是無心，皆打在七寸上，著實讓李珣深惡痛絕。

    在屋里荒頹了兩天，李珣才去政事堂辦公。

    老陳服侍他更衣。

    穿上那身代表著絕對權(quán)威的紫袍章服，他面無表情地站在銅鏡前看著鏡中人，一身冷漠威儀，不容褻瀆。

    老陳仔細替他系好玉帶，并戴好官帽。

    李珣微微抬了抬下巴，背脊挺立，儀態(tài)端方，又成了那個讓人俯首稱臣的攝政王，人模狗樣，高不可攀。

    初一放告那天林秋曼把訴狀投遞了上去。

    為了確保能順利開堂，她下了狠筆，夸大了實情，加重了事實，務(wù)必讓馬縣令當機立斷做決定。

    涉及到人命關(guān)天，初三那天馬縣令開堂審理這起家暴和離案。

    這是林秋曼第四次上公堂，打一場根本就打不贏的官司。

    對于這類鼠雀細故，馬縣令是非常厭憎的，不但做不出功績，還費精力。

    公堂之上，馬縣令端坐于案桌后，拍下驚堂木道：“原告何人？”

    衛(wèi)娘子是頭回見官，難免害怕，跪在原告石上小聲回道：“奴衛(wèi)春，清河坊人?！?/br>
    “所告何事，且仔細說來。”

    “奴與丈夫劉斌成婚七年，屢遭毒打，甚至連唯一的女兒阿芫也難逃幸免。家中長輩調(diào)和數(shù)次均無果，奴為求活命，懇請明府判奴與劉斌和離，并將女兒阿芫判與奴撫養(yǎng)，免她再受暴力侵害之苦?！?/br>
    馬縣令瞥了一眼狀紙，看向林秋曼，抱著手道：“林二娘，你在狀紙上說人命關(guān)天，就這？”

    林秋曼道：“回明府，衛(wèi)娘子常年受丈夫劉大郎家暴毒打，中秋那天晚上他們的女兒阿芫還被打斷了腿，這難道不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又道，“衛(wèi)娘子走投無路去投了湖，這難道還不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

    第93章   蛇打七寸

    馬縣令閉嘴不語。

    林秋曼繼續(xù)道：“劉大郎脾氣暴躁, 且嗜酒如命，不僅打妻兒，甚至連父母都打。衛(wèi)娘子與他成婚七載, 飽受毒打煎熬, 為保女兒阿芫不受其害，上訴和離乃人之常情, 懇請明府裁斷?！?/br>
    馬縣令：“傳被告?！?/br>
    被告劉斌上堂，他的年紀三十模樣, 身材高大魁梧, 皮膚黝黑, 面相兇惡, 很有震懾力。

    衛(wèi)娘子一看到他就懼怕，眼神畏縮, 甚至連身子都忍不住抖了抖。

    馬縣令一拍驚堂木，問道：“劉斌，衛(wèi)氏告你毒打她, 可有此事？”

    劉斌看了衛(wèi)娘子一眼，理直氣壯道：“某花彩禮娶來的媳婦兒, 兩口子發(fā)生爭執(zhí), 討得某煩心, 打罵兩下又怎么了？”

    馬縣令：“……”

    劉斌語氣不耐問：“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 這等雞零狗碎的家事, 也值得明府開堂審案？”

    林秋曼怒目駁斥：“放肆！你逼得衛(wèi)娘子去投了湖, 這還叫雞零狗碎的家事？！”又道, “都說虎毒不食子，你親生女兒阿芫被你活活打斷了腿，這也叫無故失手？！”

    馬縣令問：“可有此事？”

    劉斌沉默了陣兒, 才道：“回明府，確有此事，中秋那天晚上某一時高興多喝了幾杯，跟婆娘發(fā)生了口舌，起了爭執(zhí)，二人在扭打中不慎把女兒阿芫給傷著了，但某絕不是故意傷她的，只是失手?！?/br>
    馬縣令沉吟片刻，說道：“夫妻之間發(fā)生爭執(zhí)偶有打罵倒也屬常理，只要未傷及性命，打斷筋骨，也不是不可調(diào)和之事。”

    聽到這話，衛(wèi)娘子急了，大聲道：“明府，奴有一言！”

    馬縣令：“你說?！?/br>
    衛(wèi)娘子紅了眼眶，遲疑片刻才性豁出去了，開始在公堂上解自己的衣裳。

    劉斌怒目道：“你這賤人，公堂之上還知不知羞恥了？！”

    衛(wèi)娘子一言不發(fā)，只是沉著臉當著眾人的面把上半身的衣裳脫得只剩下了褻衣，原本雪白的皮膚被瘆人的青紫傷痕掩蓋，新傷舊傷交疊，驚得公堂上的人倒抽一口冷氣。

    就連馬縣令都有些動容。

    衛(wèi)娘子一臉麻木，仿佛不知深秋寒涼，她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一字一句道：“懇請明府救奴，奴想活，奴想活！”

    林秋曼忙拿外衣給她披上，并厲聲質(zhì)問劉斌，“劉大郎，我且問你，這便是你所謂的打罵兩下？！”

    劉斌沒有吭聲。

    林秋曼恨聲道：“衛(wèi)家含辛茹苦養(yǎng)了十七年的女兒明媒正娶到你劉家，為你生兒育女，伺候你生活起居，萬事以你為尊，鄰里皆贊她是好兒媳，好母親，然而這樣好的女郎卻被你糟踐到如此地步！”

    “一個將來要陪伴你走到老的女郎，卻被你劉大郎剝奪了做人的資格！你有父母生養(yǎng)，她同樣有父母生養(yǎng)，倘若你的女兒阿芫嫁給了像你這樣的郎君，你將心比心，又是何種滋味？！”

    劉斌不服道：“某當初是花了彩禮錢的，她衛(wèi)氏既然進了我劉家門，生是劉家人，死是劉家鬼，豈能容你說得天花亂墜讓我二人和離？！”

    林秋曼恨得睚眥欲裂，“可憎之極！”又道，“明府，劉大郎不知悔改，今日衛(wèi)娘子已然上訴和離，倘若被駁回，他日衛(wèi)娘子再次投湖，便是官府縱殺！”

    馬縣令拍下驚堂木，嚴厲道：“林二娘你休得放肆！”

    林秋曼：“奴所言句句屬實，衛(wèi)娘子忍耐七年上訴，定是忍至極限才鬧到公堂上。她這七年來的水深火熱，皆有鄰里和雙方長輩為證，明府可傳證人上堂對質(zhì)！”

    馬縣令：“傳！”

    鄰里和兩邊的長輩陸續(xù)上堂，皆證實了衛(wèi)娘子在劉家的情況，跟陳訴相差無幾，畢竟方才衛(wèi)娘子那身傷就已經(jīng)是最好的鐵證。

    衛(wèi)家更是把阿芫帶了來，脫了衣裳讓眾人看她身上的傷，無不觸目驚心。

    衛(wèi)娘子心疼落淚，母女抱在一起，都對劉斌生了心理陰影。

    然而這樣還構(gòu)不成判二人和離的依據(jù)。

    那劉斌是非常狡猾的，也極其陰損。

    他打衛(wèi)娘子全是皮rou暗傷，既沒傷筋動骨，也未威脅到她的性命，皮rou傷只需要養(yǎng)一陣子就好了，構(gòu)不成拆散這段姻緣的理由。

    這注定是一場打不贏的官司。

    劉大郎仿佛早就料到結(jié)局，輕蔑地看著衛(wèi)娘子母女，那眼神仿佛在說，任憑你使出渾身解數(shù)，都休要逃離劉家。

    衛(wèi)娘子不禁感到恐慌，朝林秋曼身邊靠了靠，想尋求精神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