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忘困極，上車以后倒頭就睡，四個小時下來頭發(fā)都亂糟糟的。

    慈州位于東南省份，這里空氣潮濕又溫暖，一出火車像是浸在暖霧里，大片樟樹枝葉繁茂，碧色遮天。

    彭星望第一次出遠門，左手牽姜忘很緊，右手則極為珍視地抱著一個小蛋糕盒子。

    是他離開家前特意和哥哥一起給mama做的草莓千層。

    常華和杜文娟等候在出口，笑瞇瞇地向他們招手。

    “mama！”

    彭星望原本想撲過去抱mama，下一秒發(fā)覺mama小腹明顯隆起，有些茫然地停頓了下，抓著姜忘衣角看哥哥表情。

    腳步也遲疑起來。

    姜忘已是成年人，對母親要二胎這種事沒太多感情，此刻才發(fā)覺彭星望的退卻。

    “……你在害怕？”他以為小孩是以為mama生病了：“你mama只是懷孕了，她沒事。”

    彭星望在短短幾步里沒法消化掉這么龐大的變化，先是刻意拖慢腳步，后面干脆不說話，整個人躲在姜忘身后。

    常華顯然是看到他的反應(yīng)，側(cè)耳和杜文娟說了句什么，但攔著她，不讓她走向紛亂的人潮。

    姜忘察覺到彭星望不想往前走了，他把行李箱放到墻邊，蹲下來把小孩抱在懷里。

    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年幼的自己在想什么。

    “怎么怕成這樣。”他喃喃道：“你很少害怕啊?！?/br>
    “mama要有新的小孩了，對嗎?！迸硇峭劭艏t到隨時都能哭出來，卻只是維持著這個狀態(tài)看姜忘，有種冷靜的絕望：“我再也不是她唯一的小孩子了?！?/br>
    八歲實在太小，還不能接受自己能被另一個存在完全替代。

    姜忘愣住，內(nèi)心被遺忘如常態(tài)的絲縷情緒涌上來。

    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伸手摸小孩柔軟頭發(fā)。

    彭星望的世界需要mama全部的愛，姜忘的世界是空的，沒有需要兩個字。

    他們兩人都不該來這里，也不該再觸碰這事實。

    彭星望知道m(xù)ama還在看他們，又愧疚又自責(zé)，但矛盾地不想再過去微笑著抱她，此刻只能躲在姜忘臂彎里像要把身體全藏起來。

    躲起來，時間就像暫停了十分鐘，能多緩一緩。

    姜忘最清楚自己的性子，知道這時候哄也沒有用，小孩兒對大人的那些說辭早就免疫了。

    他什么都沒說，只轉(zhuǎn)頭示意他們再等等。

    小孩最后也沒哭，奇跡般把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壓了回去，臉壓在哥哥胸膛深呼吸很久。

    然后重新站好，用袖子擦了擦臉。

    “走吧，我們?nèi)ヒ妋ama。”

    姜忘沒有馬上站起來，只低頭仔細看他。

    “要不要再緩一會兒？”

    彭星望搖搖頭，牽著他往前走。

    杜文娟看得擔(dān)心，又怕自己貿(mào)然過去讓小孩更難受，等了很久才張開雙臂，用力擁抱再一次走向她的星星。

    彭星望本來都很堅強的不想哭了，抱mama時很克制地避開了她的肚子，認真道：“mama，剛才我腳崴了，讓你等好久，對不起?！?/br>
    杜文娟也察覺到他的細微變化，用力揉小孩的后腦勺，沒再說話。

    “我很想你?！毙『⒂挚聪蛩?，還笑了起來：“我是不是要有弟弟了，真好?！?/br>
    杜文娟終于笑起來，輕撫小腹道：“是啊，你以后就不孤單了。”

    常華放松了些，招呼他們一起上車吃飯。

    這次是常家做東，吃住的酒店也相當(dāng)不錯。大概是因為妻子顯懷的緣故，常華比第一次見殷勤許多，還刻意跟小孩講以后他們會對兩個孩子一樣好，他什么都不用怕。

    彭星望也不知道在那短短十分鐘里想通什么，再吃飯喝飲料時又恢復(fù)成天真情態(tài)，大人說什么都驚喜答應(yīng)，像是什么都肯信。

    姜忘本來路上睡夠了，又在席間打起哈欠。

    常華這兩個月里對姜老板了解更多，忙不迭殷勤道：“姜老板，我們訂了很好的酒店房間，今天您早點休息，明兒我們陪你們好好逛一逛慈州！”

    姜忘正想答應(yīng)，杜文娟忽然開了口。

    “姜弟弟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家里還有個客房，就是隔音稍微有點

    差，可以嗎?！?/br>
    她親了一下彭星望，像是心里已經(jīng)做好決定。

    “星星晚上和我睡，我愛人可以睡客廳或者側(cè)臥。”

    “這次你們特意過來探親，我總覺得睡酒店……太疏遠。”

    常華表情詫異，像是完全沒料到妻子的決定，木訥道：“客房設(shè)施不太好吧？我沒意見，就是怕姜老板睡得不舒服。”

    姜忘也沒想過會有這種邀請，彭星望卻很開心：“一起??！好耶！”

    最后還真就在小區(qū)旁邊買了點毛巾牙刷，回杜文娟家里住下了。

    小孩一想到能和mama一起睡整個人都像從冬天里解凍到夏天一樣，進家時哇哦一聲熱情夸贊家里好看，走進去把客廳走廊全夸一遍，特別開心。

    聽得常華都有點不好意思：“以后這兒也是你的家，喜歡就好。”

    姜忘無意參與他們的家庭活動，早早洗過澡換好睡衣，佯裝困倦回客房躺下了。

    常華更喜歡松軟的大沙發(fā)床，沒去側(cè)臥。

    晚上十點一到，門廊客房各自熄燈，只剩主臥里亮著一盞小橘燈。

    姜忘原本闔眼想睡，忽然聽見墻另一面的清晰說話聲。

    環(huán)境一寂靜下來，隔音效果更顯得不存在。

    “mama，我?guī)Я诉@本書，你可以讀給我聽嗎……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本。”

    杜文娟本來特意給小孩準(zhǔn)備了睡前讀物，見彭星望帶了欣然接受。

    “mama最喜歡給星星讀書了?！?/br>
    “以前你還是一兩歲小孩的時候，總是讓我反復(fù)讀同一本小羊種白菜，后來mama都快睡著了你還想聽?！?/br>
    “啊，我都不記得了?！?/br>
    男人抬眸看著漆黑房間，半晌翻了個身。

    另一側(cè)母子二人蓋好了被子，小孩也在mama的溫暖懷抱里窩了個最舒服的姿勢。

    “小栗色兔子該上床睡覺了，可是他緊緊地抓住大栗色兔子的長耳朵不放?！?/br>
    杜文娟的聲音變得溫柔低沉，一字一句都悅耳清晰。

    “小兔子要大兔子好好聽他說。”

    “‘猜猜我有多愛你。’他說?！?/br>
    “大兔子說：‘喔，這我可猜不出來?！?/br>
    姜忘忽然回憶起來，這個繪本彭星望也纏著自己讀過。

    但是他沒法讀完，念了一半強行換了一本。

    愛這個字實在說不出口，像是會如海綿般漲在喉嚨眼兒，梗得人呼吸困難。

    彭星望把手臂張開，把自己悄悄讀過一百遍的故事讀給mama聽。

    “這么多?！?/br>
    “mama，我愛你有這么多?！?/br>
    杜文娟很自然地親了親他，笑著為他讀后面的話。

    “大兔子的手臂要長得多，‘我愛你有這么多?！f?！?/br>
    “嗯，這真是很多，小兔子想?！?/br>
    “我的手舉得有多高，我就有多愛你?！毙⊥米诱f。

    “我的手舉得有多高，我就有多愛你。”大兔子說。

    這可真高，小兔子想，我要是有那么長的手臂就好了。

    姜忘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他甚至沒聽完那個故事，只是聽見母親的聲音就很放松。

    后來小兔子又跟大兔子說了什么，他一句都不記得。

    睡到凌晨三點忽然醒了。

    他不方便在別人家開燈活動，只翻出還在充電的手機，先滑一遍沒有讀的短信，然后玩幾把貪吃蛇。

    家里席夢思睡習(xí)慣了，再睡客房木板床背脊不適應(yīng)，姜忘在洗手間里開著窗點了根煙，又給季臨秋發(fā)短信。

    [這邊空氣很好，該帶你過來玩兒。]

    沒想到對面過了會兒居然回了消息。

    [怎么沒睡著？]

    [擇床。你剛忙完？]

    [嗯，學(xué)校在評優(yōu)，要準(zhǔn)備材料。]

    姜忘打開門確認了下這房子的格局，洗手間離房間客廳都遠，小聲說話不會吵到他們。

    他莫名像第一次來母親新家庭住的小孩子，做事謹慎處處小心。

    然后給季臨秋打了個電話。

    對方很快就接了，聲音透著朦朧睡意。

    “這可是長途，你小心話費爆掉?！?/br>
    “那沒辦法，大晚上的就想和季老師說說話?！?/br>
    季臨秋失笑道：“怎么，玩得不開心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