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楊鐸奮力將一名爬上城墻的世兵給砍倒在地后，身子晃了晃，一邊大口地喘著粗氣，一邊頹然的單膝跪在了原地。從開戰(zhàn)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了。嚴(yán)重的體力透支，使得他在鬼門關(guān)前來回徘徊了好幾次，要不是周邊親兵相護(hù)，只怕他此時早就去向閻王報道了。

    世軍的攻勢依舊很猛，盡管已經(jīng)被打退了四五次進(jìn)攻，盡管城下城上遍是他們的尸體，但世軍的斗志卻沒有受到半點挫折，反而還越戰(zhàn)越勇。相比起來，蜀軍的損失雖然偏小，但各部將官的損失卻十分大。歸根結(jié)底還是楊鐸的那道帥令，大家雖然都很欽佩楊鐸的魄力，但同時也有一絲無奈——主帥都站在第一線了，咱們這些將軍校尉還有臉站在后面嗎？

    “轟?。　本驮跅铊I準(zhǔn)備站起來繼續(xù)殺敵時，一陣巨大的轟響在眾人耳旁炸開了，緊接著，整個城墻都開始顫抖了起來，將剛站起來一半的楊鐸又重新甩在了地上。就在楊鐸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打探發(fā)了何事時，不遠(yuǎn)處的一名蜀兵突然驚恐的喊道“城墻城墻塌了！”

    眾人順著聲音望去，果然，原本固若金湯的江州城墻，在世軍投石車和重弩數(shù)個時辰的狂轟濫炸下，早已是岌岌可危。等世軍發(fā)起了新一波攻勢后，這一小段城墻終于撐不住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轟然傾塌！這一突然變化不僅蜀軍愣住了，就連沖鋒的世軍也沒想到。但在短暫的驚訝和呆滯之后，慕容函和楊鐸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下達(dá)了兩條不同的命令。

    “夏之郃！快！帶兵守住那個缺口！”楊鐸急得連形象也顧不上了，連蹦帶跳的喊道，“王侃何在？帶兵護(hù)著民夫運送木材，準(zhǔn)備修補(bǔ)城墻！快??！”

    “三軍將士聽令！”慕容函也是在用全身的力氣吼道，“進(jìn)攻那個缺口！奪下江州！”

    世軍如潮水般的向那個缺口涌去，蜀軍則在夏之郃等人的指揮下，用身體在缺口處筑成了一道人墻，抵御著世軍的沖擊。而在他們身后，王侃所率的民夫們正在加緊運送修補(bǔ)城墻的材料，準(zhǔn)備等世軍退去時，修補(bǔ)缺口。

    “弟兄們！隨我來！”遠(yuǎn)在后方的白佩州見前軍進(jìn)攻不順，當(dāng)下不顧眾人阻撓，翻身上馬，親自領(lǐng)軍前去支援。此時在前方指揮進(jìn)攻缺口的正是衛(wèi)將軍慕容寶以及蕭平等人，二人都是世國的良將，但戰(zhàn)事卻并不順利，而是逐漸陷入了膠著狀態(tài)。雖然世軍人多，但傾塌的城墻缺口就那么點大，你就是有幾百萬人，也只能一批一批的上。而蜀軍就不同了，他們是守方，城內(nèi)有足夠大的空間給他們排兵布陣，再加上兩側(cè)城墻上的弓弩手，世軍拼死沖了好幾次，每次除了扔下一地的尸體，什么收獲也沒有。

    白佩州雖然已經(jīng)和云河公主訂了婚，但伐蜀大戰(zhàn)在即，白佩州便自請前去襄陽助戰(zhàn)。對他，慕容函還是比較客氣和照顧的，從臨江到這兒，都一直讓他在中軍待命，從未讓他親身犯險過。

    但保護(hù)并不代表著白佩州的心就會安穩(wěn)，望著遠(yuǎn)處殺聲震天的戰(zhàn)場，他身體里的血液頓時沸騰了。

    這是屬于我的地方，這是屬于我的戰(zhàn)場！

    但事實證明，白佩州的確有點激動過頭了。慕容寶和蕭平在這里打了半天了，都沒啃下哪怕一塊磚頭來，你來有屁用？更嚴(yán)重的是，后來的白佩州反而成了蜀軍新的靶子，在密集的箭雨下，白佩州所率的兵馬瞬間倒下了一大片，其本人大腿、左肩兩處也不幸中箭，被迫從馬上翻滾了下來。

    “保護(hù)白將軍！”慕容寶大吼一聲，心里是又氣又急。氣的是白佩州此時沖上來，完全就是來幫倒忙的嘛！急得是這人可是天子皇妹欽點的男人，更是晉陽王一脈在朝中的重要倚仗。他要出了什么事，那對皇室、對晉陽王一脈，都是不小的損失。

    沒那本事，瞎添什么亂！慕容寶在心里暗罵一聲，轉(zhuǎn)身就準(zhǔn)備親自去救白佩州。但還沒等他走幾步，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便先他一步，擋在了白佩州身前。當(dāng)他將白佩州背起來的時候，抬眼向慕容寶這兒望了一眼。

    也就是這一眼，慕容寶頓時呆滯在了原地。雖然已時隔多年，但那雙眼睛曾在夜里無數(shù)次的驚醒慕容寶。

    “將軍！”就在慕容寶愣在原地的時候，親衛(wèi)馬三一個箭步擋在慕容寶身前，抬手舉盾，替慕容寶擋住了城上射來的冷箭。望著自家進(jìn)軍呆滯的模樣，馬三不禁疑惑的問道，“將軍，您看什么呢？”

    “馬三”慕容寶身子晃了晃，緩緩轉(zhuǎn)過頭來，臉色從未有過的陰冷。慕容寶低聲質(zhì)問道，“當(dāng)初在武威，你究竟有沒有殺了羅家的那個禍根？”

    “您怎么突然問這個了？”

    “回答我，有，還是，沒有？！”慕容寶深呼一口氣，仿佛肺部被刺穿，“你當(dāng)初說要去殺了那個小畜生以絕后患，你到底有沒有找到他？！”

    “回將軍！”馬三見慕容寶動了真火，慌忙回到，“屬下去追了，但是那小畜生逃得太快了，屬下屬下”

    “行了，我知道了，”慕容寶見馬三急得滿頭冒汗，又想起往日他對自己的忠誠，心里的怒火也逐漸小了許多，“等江州這一仗打完了，你準(zhǔn)備一些禮物，咱們?nèi)ヌ酵幌掳着逯輰④??！?/br>
    “這將軍，您貴為朝廷衛(wèi)將軍，于理不合”

    “只需去準(zhǔn)備就是，”慕容寶瞪了馬三一眼，“等仗全部打完了，我再給你細(xì)說！”

    “諾！”

    兩軍在缺口處拉扯了將近三個時辰，直至天黑如漆，世軍才無奈的退去。僅今日一戰(zhàn)，世軍損失便已高達(dá)萬人，傷者不計其數(shù)。蜀軍這邊損失雖然比世軍小，但也好不到哪兒去，五千余名蜀軍戰(zhàn)死沙場，楊鐸辛辛苦苦積累許久的守城物資幾乎全數(shù)告空。此外，江州城墻的地基已經(jīng)因人力破壞而開始松動，整座城墻都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更嚴(yán)重的是，江州城外的護(hù)城河里全是死尸，河水連通城中的十余條水道，全部被鮮血和尸體給污染了。從水井里打上來的水，大多數(shù)呈黑紅色，有的還夾雜著令人作嘔的斷指、斷rou、毛發(fā)，它們來自何處，不用想也明白。

    世軍退回奉營休整，慕容函終于領(lǐng)教了蜀軍的厲害，他開始收起之前的輕敵，準(zhǔn)備用十二分的精神來打好這一仗。既然強(qiáng)攻攻不下，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在與眾人商議之后，慕容函命劉仕闥、狄無傷各領(lǐng)五萬兵馬，分別駐扎在大營東西兩側(cè)，以為犄角之勢。另派蕭平率軍五千，駐扎在江州城南的一個山谷間，此處地勢雖然崎嶇，但登頂足以俯瞰江州全城，是一個監(jiān)視敵況的好地方。

    做完這一切，慕容函便命慕容德打著自己的旗號，率六萬兵馬浩浩蕩蕩的從江州城下經(jīng)過，但他們的任務(wù)并不是攻城，而是繞開江州，北上進(jìn)攻墊江。慕容函的計劃很簡單，他知道蜀軍并不清楚自己軍隊的具體數(shù)量，所以他才先當(dāng)著蜀軍的面，將劉仕闥和狄無傷兩路共計十萬兵馬調(diào)離奉營主營，又讓蕭平占領(lǐng)制高點，監(jiān)視蜀軍的一舉一動。最后，再讓慕容德打著自己的旗號繞開江州北上，就是要制作一個自己大營空虛的假象給楊鐸看。

    而他自己，則將自己的主營做成了一個口袋。如果楊鐸選擇出城偷襲主營，那他就可以坐等獵物上鉤，只要楊鐸一中伏，城中守軍必然出城救援，那這時候，劉仕闥和狄無傷的十萬兵馬就可以趁虛而入，偷掉江州城。

    如果楊鐸選擇不作為，那慕容德這路北上的兵馬就可以直接吃下防御空虛的墊江、安漢，與司隸的左縉之所部南北夾擊在閬中拒守的蜀軍。屆時，只要左縉之的司隸援兵一到，江州失守，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最后一種可能，也是慕容函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楊鐸本人不出，派別的將軍出城偷營或是北上攔截慕容德所部，那自己能賺到的，不過是一些蜀軍人頭罷了。

    三種可能，不管哪種，自己都是穩(wěn)賺不賠。慕容函在自己的營地里布下天羅地網(wǎng)之后，就開始靜靜等候著蜀軍前來送死。

    但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楊鐸根本顧不上他，另一件事，打亂了楊鐸和慕容函兩人的所有計劃。

    蜀軍斷糧了。

    江州已是軍事前線，百姓要么死于瘟疫或饑餓，要么逃到了世國，要么退到了蜀國其他地方。這里除了士兵，就是民夫和軍妓等輔助人員，百姓也有，但卻很少。這里的一切供給都要靠成都往這里調(diào)撥。本來蜀中的糧草輜重三天前就該到的，但不知怎得，直到大戰(zhàn)結(jié)束，蜀中半點消息都沒有。楊鐸本人倒沒什么，但他手底下的士兵卻撐不住啊，不少人都餓的癱在了地上，連兵器都扛不動了，還有不少傷員急需食物來補(bǔ)充體力和元氣。而此時江州城內(nèi)卻連一頓像樣的飯都湊不出來了。

    楊鐸得知情況后，急得滿頭大汗。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楊鐸不是天神，自然也變不出食物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親自到士兵中去，不斷地給他們加油打氣、好言寬慰，他希望能用這種精神和意志的力量，來讓將士們撐下去。

    沒有辦法，就得想辦法。斷糧的第五天，楊鐸下令全軍殺馬取rou。

    蜀軍以步兵為主，騎兵也有，不過并不多。好在城中還有不少馱馬，零零碎碎湊在一起，每個士兵最終還能分到一小口馬rou，以及半碗清湯。就是一口rou一碗湯，將許多已經(jīng)半腳踏入鬼門關(guān)的蜀兵又給重新拉了回來。

    斷糧第八天，成都終于來信了。孟軻在信中遺憾的告訴楊鐸，成都儲量已經(jīng)即將告罄，實在是調(diào)不出糧食來了，如果楊鐸有辦法的話，就放手去做。如果沒有，那就允許他放棄江州，放棄巴郡，退守成都。

    在信的末端，孟軻還隱喻的表示如果你要撤退，那么江州軍中的老弱殘卒就不要帶回來了。讓他們留在江州抵御世軍。

    這是一句很有意思的話，簡而言之，就是這些人回來朝廷也沒多余的糧食養(yǎng)他們，不如就讓他們在江州多帶一些世軍下地獄吧。

    孟軻已經(jīng)盡力了，世軍三路開戰(zhàn)，這讓本就元氣大傷的蜀國更加一蹶不振。為了讓前線將士吃飽好殺敵，孟軻自己每天都只吃一小碗淡粥，皇帝都如此了，其他人可想而知。但就是這么節(jié)省，糧食也終有吃光的那一天。經(jīng)過蝗災(zāi)和瘟疫洗劫后的蜀國，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繁華。年輕力壯的男子都去打仗了，剩下的老弱婦孺飯都吃不飽，哪有力氣去耕地插秧？最終，孟軻實在是沒辦法了，只得下令，讓楊鐸視情況放棄江州。

    楊鐸本以為等來的是糧食，沒想到等來的卻是棄城的命令。這對楊鐸等人來說無疑是一道晴天霹靂。望著眾人迷茫的眼神，楊鐸緩緩放下手中的孟軻親筆信，苦笑道“諸位，陛下讓我等放棄江州，你們?nèi)绾慰茨?？?/br>
    和以往不同，這次眾人你望我我望你，誰都沒有說一句話。其實大家心里都清楚，此刻退兵是最好的選擇。城外的世軍還在虎視眈眈，他們遲早會發(fā)現(xiàn)城中斷糧的事情，到那時，只怕想走都走不了了。還不如趁現(xiàn)在世軍沒有反應(yīng)過來，早點溜之大吉。

    但心里這么想，卻無一人敢說出來。大家齊刷刷的看向楊鐸，那意思是你是主帥，你說了算。

    “退兵吧?！遍L久的沉默后，楊鐸輕輕吐出了這三個字。三字出口，楊鐸便好似是抽干了全身力氣一般，整個人看上去活活像老了十歲。

    我已經(jīng)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