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弘毅傾身道，“勞圣上記掛，圣公硬朗得很?！?/br>
    安懋笑道，“朕記得禪帝剛登基的頭兩個月里，圣公還親自來定襄‘臨雍’，太皇太后抱著禪帝坐在輦轎里，朕跟在后頭，再后面是‘四配十二哲’同五經(jīng)博士，那儀仗浩浩蕩蕩地鋪了滿宮，兩邊御道上卻只有圣公能騎馬與禪帝并行，”他一面說，一面笑了起來，看上去像是在單純地感慨時光飛逝一般，“一晃也七八年了?！?/br>
    宋士諤正了正身，暗想，圣上將話說到這份上，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知道順著臺階兒下了罷？

    他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就聽屏風(fēng)外的孔弘毅答道，“是，圣公的馬術(shù)在‘十二府’中都是拔尖兒的，只是這幾年年紀漸漸大了，在家時也不大騎了?！彼D了頓，又硬邦邦著加了一句，“哪里能比得上圣上風(fēng)華正茂？”

    安懋應(yīng)時地笑了起來，連隔著屏風(fēng)的宋士諤都聽得出來這笑容極干，里頭摻不透一點兒水似的，“朕這幾年也不大騎馬了，上回華傲國遣使來訪，還是太子和福嗣王替朕出了風(fēng)頭?！?/br>
    宋士諤聞言，在心底沉吟了片刻，又暗想道，細聽上去也不像是個真傻的，難不成是在裝傻？

    孔弘毅道，“福嗣王瀟灑?！彼D了頓，又道，“小臣雖暫居周府，但也約摸聽過福嗣王‘富貴閑人’的名號呢?！?/br>
    安懋笑了一笑，道，“朕這個弟弟呀，生來就是享閑福的，”他滯了滯，又話鋒一轉(zhuǎn)，道，“不像孔卿，終日跟著圣公在魯西南忙碌，怎么瞧都比福嗣王能干多了?！?/br>
    孔弘毅道，“魯州百姓安靜，小臣自比圣公更得清閑?！?/br>
    安懋笑道，“魯州官吏向來勤謹，今知圣公清閑，朕心甚慰?！?/br>
    孔弘毅道，“圣上治國有方，圣公在曲阜時時聞聆圣詔，亦是欽服不已?！?/br>
    宋士諤挪了挪跪坐得略微有些僵直的腿膝，暗想，這個“時時”用得倒妙，不知是這措大有心投機取巧，還是隨口一說，便正應(yīng)到了點子上？

    屏風(fēng)外的安懋果然又笑了起來，這回的笑里雖摻了一點兒水，但聽起來比先前的到底生動了許多，“孔卿為圣公本家族親，原是應(yīng)住在‘十二府’的，依孔卿方才所言，難道孔卿平日里，常常出入孔府么？”

    孔弘毅道，“圣公常召各府公子前去講學(xué)，小臣不過耳濡目染，當(dāng)不得什么的?！?/br>
    安懋淡笑道，“圣公所授之才，必有鴻鵠之志?！?/br>
    屏風(fēng)后的宋士諤暗道，圣上這話問得險，若是jiejie在，倘或還能答得取巧一些，偏生這殿前立著的是個呆措大，卻不知他該怎么應(yīng)付得過去呢？

    未及宋士諤思索出個結(jié)果來，就見殿前的孔弘毅隱約往屏風(fēng)這兒揚手一指，坦蕩地笑道，“既有‘奕秋’在此，”他收回手，朝安懋作揖道，“小臣自應(yīng)‘專心致志’，又哪里敢‘以為有鴻鵠將至’呢？”

    宋士諤頓時被唬得差點兒一個倒仰，直到安懋再次笑著開了口，他才確定孔弘毅指的是屏風(fēng)前那幾個端著棋具的內(nèi)侍，“只是朕的棋藝不佳，遠不及《孟子》所謂‘奕秋’者也?！?/br>
    孔弘毅道，“《詩經(jīng)》有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圣上雖自謙棋藝不佳，小臣卻不敢‘視君不如弈棋’?！?/br>
    安懋笑了笑，道，“圣公在府中講學(xué)時，亦著重于《孟子》中論么？”

    孔弘毅道，“《孟子》乃‘四書’之一，圣公時常教導(dǎo)家中孔氏子弟，既為圣人之后，自是應(yīng)當(dāng)比尋常讀書人更為精益‘四書’才是?！?/br>
    宋士諤輕輕地拍了拍胸口，又跪坐正了身子。

    安懋笑著贊了一聲“好”，這回的“好”比剛見孔弘毅的時候顯然輕了一些，他帶了點兒贊許，又似是玩笑般地道，“不但是位才俊，還是個做官的材料。”

    孔弘毅揖了一揖，大方地默認了安懋的稱贊。

    安懋淺笑了一下，趁著孔弘毅躬身的時候，朝東側(cè)屏風(fēng)瞥了一眼，“既如此，”他朗聲笑道，“朕不妨效仿昔年宋太祖擢圣人四十四世孫之例，特命孔卿為曲阜知縣，如何？”

    宋士諤暗想，圣上這一問多半是白費口舌，這孔家的措大，小事兒上看著雖呆，大事兒上卻正經(jīng)不錯，這等心直口不快的人，倘或真想當(dāng)那勞什子的曲阜知縣，打進殿沒幾句話就會開口，何必孔府、《孟子》的同圣上繞這些彎子？

    果不其然，宋士諤在這邊才思忖完畢，那邊殿上的孔弘毅就回道，“小臣未得進士功名，不能……”

    安懋接口道，“孔宜也未曾中得進士，”他微笑道，“然宋太祖仍遷其為黃州軍事推官，宋太宗時拔其為司農(nóng)寺丞，可見是個能干實事的。”

    孔弘毅道，“五代時人，多不拘小節(jié)，如今卻大不一樣了?！?/br>
    安懋挑起了眉，“如何‘不一樣’了？”

    孔弘毅道，“小臣在家時，常聽圣公教誨，圣上受禪登基，乃天命所歸……”

    安懋又接口道，“圣公的諫表與賀表，朕這十年來都看個遍了，”他揚起嘴角，看上去像是帶了些許嘲諷，語氣卻是極誠懇的，“孔卿就不必再與朕說一遍了?！?/br>
    宋士諤心底“嗤嗤”發(fā)笑，暗道，圣上倒很有“說諢經(jīng)”的天賦，這偶然說起來，竟比坊間市井里那些子“唱百戲”的還逗樂。

    孔弘毅道，“圣上既想起來了，小臣便不再說了?！?/br>
    安懋聞言，心下不由冷笑了一聲，面上卻笑道，“朕倒好奇了，”他往后靠了一靠，似是饒有興致地問道，“不知孔卿有何志向？又愿為何職呢？”

    孔弘毅抬起頭來，鄭重地往后退了一大步，這步跨得極大，連屏風(fēng)后的宋士諤都能清楚地聽到他的履靴跺在殿中金磚上的清脆響聲，“小臣愿作圣上之肱骨，宣麻拜相，入掌中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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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衍圣公臨雍”

    《孔府內(nèi)宅軼事》明清時還特準許衍圣公在皇宮御道上和皇帝并行，在紫禁城騎馬，還陪同皇帝“臨雍”（視察學(xué)務(wù)），衍圣公每次來京，諸賢后裔，五經(jīng)博士，四配十二哲百十多人也都隨同前來。

    2“以為有鴻鵠將至”的梗是出自《孟子》

    弈秋是全國最善于下棋的人。

    讓弈秋教兩個人下棋，其中一個人專心致志，只聽弈秋的教導(dǎo)；

    而另一個人雖然也聽講，可是他心里卻想著天上有鴻鵠要飛過，怎樣拿弓箭去射它。

    這個人雖然和那個專心致志的人在一起學(xué)習(xí)，成績卻不如那個人。

    是他的智力不如前一個人嗎？

    回答說不是這樣的。

    《孟子》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

    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

    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xué)，弗若之矣。

    為是其智弗若與？

    曰非然也。

    3“視君不如弈棋”的典故在前文章節(jié)中，徐廣和徐知溫的對話里出現(xiàn)過，出自《左傳》中寧喜父子的故事。

    《左傳》衛(wèi)獻公自夷儀使與寧喜言，寧喜許之。

    大叔文子聞之，曰“烏乎！《詩》所謂‘我躬不說，皇恤我后’者，寧子可謂不恤其后矣。

    將可乎哉？殆必不可。

    君子之行，思其終也，思其復(fù)也。

    《書》曰‘慎始而敬終，終以不困?！?/br>
    《詩》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br>
    今寧子視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

    弈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耦。

    而況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

    九世之卿族，一舉而滅之。

    可哀也哉！”

    4“孔子四十四世孫孔宜”

    其實按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孔宜其實是一個不錯的官吏，雖然并沒有中進士，但是他先當(dāng)曲阜縣主簿，后來又當(dāng)軍事推官，再后來是司農(nóng)寺丞，接著還努力把一個商業(yè)繁華的星子鎮(zhèn)定為了縣城，最后是因為雍熙三年，曹彬北征契丹時，受詔督辦軍餉，在河中溺死的。

    總體來說是一個干實事的官員，并不是那種因為自己是孔子后裔就完全不努力吃祖本的紈绔，而且他本人還進了《宋史》，所以我個人認為“孔子后裔考不中進士就當(dāng)官”這件事在孔宜身上相對來講是無傷大雅的。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是月，以孔子四十四世孫宜為曲阜縣主簿。

    宜舉進士不中，因上書述其家世，特命之。

    《宋史》仁玉四子，長曰宜，舉進士不第，乾德中詣闕上書，述其家世，詔以為曲阜主簿，歷黃州軍事推官，遷司農(nóng)寺丞，掌星子鎮(zhèn)市征。

    宜上言“星子當(dāng)江湖之會，商賈所集，請建為軍?！?/br>
    詔以為縣，就命宜知縣事，后以為南康軍。

    宜代還，獻文賦數(shù)十篇，太宗覽而嘉之，召見，問以孔子世嗣，因下詔曰“素王之道，百代所崇，傳祚襲封，抑存典制。文宣王四十四代孫、司農(nóng)寺丞宜服勤素業(yè)，砥礪廉隅，亟歷官聯(lián)，洽聞?wù)?，圣人之后，世德不衰，俾登朝倫，以光儒胄?？商佑屹澤拼蠓颍u封文宣公，復(fù)其家?！?/br>
    未幾，通判密州。

    太平興國八年，詔修曲阜孔子廟，宜貢方物為謝，詔褒之，遷殿中丞。

    雍熙三年，王師北征，受詔督軍糧，涉拒馬河溺死，年四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