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周府。

    紀(jì)洵美靠在抄手游廊的廊柱上，似若有所思地看著園中景物。

    雖然時值深秋，但周府的花園中卻仍是一派嬌逸博奇、芳溢錦簇的景象，令人一見便知是家養(yǎng)花匠精心打理的手筆。

    紀(jì)洵美的目光在這派熱鬧轟烈中徘徊了一會兒，又慢慢地轉(zhuǎn)回了手中的九華扇上，她的指腹輕輕撫摸著光滑的扇骨，緩緩地嘆了口氣。

    恰在此時，她的身后忽然響起了一個低沉又模糊的吟誦聲，“‘忽兮改容，婉若游龍乘云翔。嫷披服，侻薄裝’……”

    紀(jì)洵美一怔，隨即立時離開廊柱，凜直了站姿，她側(cè)轉(zhuǎn)過身，見來者是一個俯低著頭的面生男子，忙舉起手中的九華扇，遮住了自己的大半面部。

    那男子走至離紀(jì)洵美五六步遠的地方住了腳，他雖低著頭，但舉手向紀(jì)洵美作揖的方向和動作卻一絲不茍，“嫂嫂?！?/br>
    紀(jì)洵美一愣，一時竟未反應(yīng)過來稱呼所指，她怔了片刻，見那男子姿態(tài)恭敬，全不似玩笑的模樣，忙還了個蹲安禮，“這位少爺莫不是喚錯了人？妾身哪敢擔(dān)爺以‘嫂’呼之？”

    周胤微聞言，淡笑著放下作揖的手，抬頭便道，“我是瞧嫂嫂深秋執(zhí)扇，怕這后宅園中有‘營營小蠅’縈繞不去，還要嫂嫂時時以扇傍身，見則揮逐，故而先此以‘嫂’呼之，”他輕笑道，“怕的就是嫂嫂逐我?！?/br>
    紀(jì)洵美聽到“營營小蠅”四字，心下已猜出了七八分，她行完了禮，甫一抬眼，便覷見周胤微煊熠熠的重瞳雙目，不禁暗自一驚，往后小退了兩步，“……妾身不敢，”她垂下了眼，“只是妾身為人妾侍，自是時時謹(jǐn)記‘男女授受不親’之……”

    周胤微笑了一下，復(fù)低下頭，往后退了一小步，打斷了紀(jì)洵美答話，“莫慌，莫慌，”他低眉笑道，“我不過是仰慕嫂嫂才學(xué)，前來討教一二罷了。”

    紀(jì)洵美聽了，心中愈發(fā)好笑起來，她面上不露，只是裝作深閨婦人的模樣應(yīng)道，“二少爺這話，倒讓妾身聽不明白了，”她語帶謙卑，“妾身一介女流，何德何能，能與太師府的兩位公子論學(xué)討教？”

    周胤微笑了笑，道，“嫂嫂落墨為《蠅》，如何就不許我‘敏而好學(xué)，不恥下問’了？”他頓了頓，又半似玩笑般地道，“若不是我見大哥舟車勞頓，昨兒待你們一回來，我就該來拜訪嫂嫂了?！?/br>
    紀(jì)洵美咬了下唇，她手中的扇子依舊緊緊地蓋住了下半面，這層順理成章的禮教遮掩讓她可以毫無忌憚地在扇面下展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狐疑，“‘落墨為蠅’乃漢末三國曹弗興畫屏之典，二少爺將此掌故用之妾身……似乎并不妥當(dāng)啊?！?/br>
    周胤微淺笑道，“嫂嫂果然好學(xué)識，”他語中帶笑，“我只是覺得，曹弗興筆畫精細，倘或如今其所畫之屏仍在，用來配嫂嫂的那一首《蠅》詩倒是極好呢?！?/br>
    紀(jì)洵美微微皺起了眉，她抬眼看向面前立著的周胤微，“曹弗興之畫乃‘吳中八絕’之一，所作之屏亦為孫吳御制之品，妾身那等涂鴉詩作，如何能與孫吳御制相配呢？”

    周胤微依舊低著頭，他并不正面答復(fù)紀(jì)洵美的問題，只是道，“也是，”他輕笑道，“嫂嫂在蜀中，定是早已見慣了‘黃筌富貴’，恐怕連閻立本摹畫都不一定放在眼里，何況區(qū)區(qū)‘六朝四大家’乎？”

    紀(jì)洵美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連被她遮掩在扇面下的櫻唇也跟著顫了一顫，她顯而易見地沉默了片刻，爾后開口淡淡地道，“二少爺?shù)牡溆钟缅e了，”她閑聊似地解釋道，“《宣和畫譜》嘗載閻立本遠師張僧繇，視其畫曰‘名下定無虛士’，閻立本馳譽丹青尚且謙遜若此，妾身如何敢一專蜀中花鳥之作乎？”

    周胤微淺笑道，“不敢，不敢，”他悠悠道，“‘黃荃富貴’不過拙畫《寫生珍禽圖》一作而已，花鳥骨氣豐韻，落筆自是栩栩如生，此等雕蟲小技，哪里能詮釋得出嫂嫂的《蠅》詩呢？”

    紀(jì)洵美又垂下了眼簾，“二少爺這么說，”她淡然道，“便是在對妾身明褒暗貶了?！?/br>
    周胤微笑了一聲，道，“《詩經(jīng)》有云‘營營青蠅，止于榛。讒人罔極，構(gòu)我二人’，嫂嫂作《蠅》詩，便是在貶我；我若不貶一貶嫂嫂，怕嫂嫂以為我奇怪，從此便再不信我了呢。”

    紀(jì)洵美笑了一下，俯身行了半禮，道，“拿‘黃荃富貴’來貶妾身，二少爺還真是有心了?！?/br>
    周胤微低頭笑道，“我一向較我大哥待人更有心，只是眾人都不常在意罷了?！?/br>
    紀(jì)洵美笑了笑，道，“有心也好，無意也罷，”她淺笑道，“這太師府兩位公子待妾身的心意，妾身銘感于心?！?/br>
    周胤微笑了一記，剛想對紀(jì)洵美說起孟寧昂的近況，就聽紀(jì)洵美繼續(xù)笑道，“若來日有幸，妾身倒愿意再看二少爺摹纂一幅《寫生珍禽圖》呢?！?/br>
    周胤微張了張口，道，“……嫂嫂抬舉我了?！?/br>
    紀(jì)洵美微笑道，“非是妾身抬舉，只是妾身見二少爺畫技高超，想來定是不懼摹纂‘黃荃氣韻’的罷？”

    周胤微頓了一刻，爾后慢慢抬起手，朝紀(jì)洵美復(fù)作了一揖，“多謝嫂嫂夸獎?！?/br>
    紀(jì)洵美低眉道，“豈敢，”她淺笑道，“若是二少爺能多作幾張好畫，又不在人前錯用典故，想來眾人也就能識得二少爺?shù)摹擞行摹恕！?/br>
    周胤微直起了身，“嫂嫂的話，我記下了，”他頓了一頓，又笑道，“不知若是我自己作一張‘古人諍諫圖’，嫂嫂可愿為我題詩呢？”

    紀(jì)洵美掩在扇面下的嘴撇了一撇，“妾身身無白樂天之才，怕是……”

    周胤微接口道，“這幅畫并不難題?！彼麥\笑道，“若是嫂嫂拿不準(zhǔn)，我可以先透一句畫題給嫂嫂，嫂嫂可以想上一想，再作答復(fù)也不遲?！?/br>
    紀(jì)洵美微微一怔，隨即問道，“不知二少爺想作何人諍諫之圖？”

    周胤微抬起手，復(fù)作出拱手的姿態(tài)，腰卻沒彎下去，看上去像是只虛虛地搭了一個姿態(tài)，“是‘杜赫欲重景翠于周’，”他放下手，淡笑道，“不知嫂嫂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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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周胤微一開始念的“忽兮改容，婉若游龍乘云翔。嫷披服，侻薄裝”，是宋玉《神女賦》里的句子，后面一句是“沐蘭澤，含若芳。性合適，宜侍旁。順序卑，調(diào)心腸”，這里“性合適，宜侍旁”，是暗指送紀(jì)洵美入宮的事。

    2“曹不興落墨為蠅”

    曹不興擅長作畫，孫權(quán)便讓他畫屏風(fēng)，曹不興畫時不小心誤落筆墨，于是他便順手將墨點繪成一只蒼蠅。孫權(quán)來看畫好的屏風(fēng)時以為真有一只蒼蠅飛到了畫上，便舉起手想要把蒼蠅轟走，可是沒有想到蒼蠅竟然是畫上去的。

    《三國志》裴松之注引《吳錄》曰“曹不興善畫，權(quán)使畫屏風(fēng)，誤落筆點素，因就以作蠅。既進御，權(quán)以為生蠅，舉手彈之?！?/br>
    3“吳中八絕”

    《吳錄》“八絕者，菰城鄭嫗善相，劉敦善星象，吳范善候風(fēng)氣，趙達善算，嚴(yán)武善棋，宋壽善占夢，皇象善書，曹不興善畫，是‘八絕’也?！?/br>
    4“黃筌富貴”在這章中是一語雙關(guān)，諧音“皇權(quán)富貴”。

    黃筌，五代西蜀畫家，成都人。十七歲時即以畫供奉內(nèi)廷，曾任翰林待詔，主持翰林圖畫院，又任如京副使。任前后蜀宮廷畫師四十余年。擅山水、人物、龍水、松石，尤精花鳥草蟲，師法李踦、孫位，對刁光胤的花鳥畫師法尤深，并加增損，創(chuàng)出一種新的風(fēng)格。其花鳥畫重視觀察體會花鳥的形態(tài)習(xí)性，所畫翎毛昆蟲，形象逼真，手法細致工整，色彩富麗典雅。

    因他長期供奉內(nèi)廷，所畫多為珍禽瑞鳥，奇花異石，畫風(fēng)工整富麗，反映了宮廷的欣賞趣味，被宋人稱為“黃家富貴”。今有《寫生珍禽圖》傳世。與徐熙并稱“黃徐”。風(fēng)格上“黃筌富貴，徐熙野逸”。

    5“六朝四大家”三國曹不興、東晉顧愷之、南朝宋陸探微、南朝梁張僧繇。

    6“閻立本遠師張僧繇”

    《宣和畫譜》立本嘗至荊州，視僧繇畫，曰“定虛得名耳！”

    明日又往，曰“猶是近代佳手。”

    明日又往，曰“名下定無虛士?！?/br>
    坐臥觀之，留宿其下，十日不能去，是猶歐陽詢之見索靖碑也。

    7《詩經(jīng)》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

    營營青蠅，止于棘。讒人罔極，交亂四國。

    營營青蠅，止于榛。讒人罔極，構(gòu)我二人。

    8“杜赫欲重景翠于周”

    杜赫想讓東周重用景翠，就對東周君說“您的國家很小，傾盡您的珍寶侍奉顯赫諸侯的籠絡(luò)人心的方法，不是太適合，應(yīng)該好好反思一下。

    比如張網(wǎng)捕鳥，把網(wǎng)設(shè)在沒有鳥的地方，永遠也不會捕到鳥；把網(wǎng)設(shè)在鳥多的地方，容易使鳥驚覺，又會把使鳥驚飛；只有把網(wǎng)設(shè)在有鳥而鳥不多的地方，才會捕到很多鳥。

    如今您把錢花在聲名顯赫的人身上，可這些人卻瞧不起您；把錢花在普通人身上吧，您對這些人指望不了什么、無所企求，又浪費錢財。

    君王只有把錢花在暫時窮困潦倒，現(xiàn)在并不顯赫，將來一定成大器的人身上，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br>
    《戰(zhàn)國策》杜赫欲重景翠于周，謂周君曰“君之國小，盡君子重寶珠玉以事諸侯，不可不察也。

    譬之如張羅者，張于無鳥之所，則終日無所得矣；張于多鳥處，則又駭鳥矣；必張于有鳥無鳥之際，然后能多得鳥矣。

    今君將施于大人，大人輕君；施于小人，小人無可以求，又費財焉。

    君必施于今之窮士不必且為大人者，故能得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