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城，仝羽茶館。

    佟正則與佟正旭頭碰著頭，認真地研究著桌上的一張布告，“……這‘買’字兒前是個啥字來著？”

    佟正則盯著那個字看了一會兒，道，“應(yīng)該是‘贖身’的‘贖’字罷?！?/br>
    佟正旭“噯呦”一聲，整個人往椅背后一靠，揉著脖子道，“原來是個‘贖’字?。　?/br>
    佟正則亦往后靠了一靠，道，“這就是要貼出去的告示??？”

    佟正旭點頭道，“是啊，”他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這一長串的字，咱們一眼看上去才認得幾個呀，知縣老爺還要求貼滿各個鄉(xiāng)里，也不知道貼給誰看去！”

    佟正則輕輕“哼”了一聲，道，“‘上頭一張嘴，底下人跑斷腿’唄，又不是頭一回了?！彼崃送犷^，連帶著桌上的那張布告也跟著歪了些，“說到底啊，就是朝廷要從咱們手上買地了唄?！?/br>
    佟正旭“嗤”了一記，“怪不得，咱們老百姓手上有什么地啊，這告示吶，大約也是貼給那些有文化的人看得罷。”

    佟正則附和道，“就是！買就買唄，還‘贖買’，說得好像這地本來就是朝廷的一樣。”他頓了頓，又問道，“噯，對了，那知縣老爺知道了這消息，打不打算賣地給朝廷呢？”

    佟正旭揮了揮手，“咱們的知縣老爺吶，現(xiàn)下一心就想著年后升遷的事兒了，哪兒還有閑心管這些說不準的事兒哩？”

    “依我說，咱知縣老爺說賣地，那是應(yīng)當(dāng)?shù)?，就算現(xiàn)下不賣給朝廷，年后升調(diào)的時候，還不是要找個縣里心腸好的財主托賣了么？本來咱知縣老爺手下的那些地就多是旁人送的，要么就是從前零零散散‘投獻’上來的，這賣給財主和賣給朝廷不是一個樣兒嗎？”

    “咱們小老百姓可不能盡學(xué)去了，咱們的地，可是一分一厘攢下來的家當(dāng)，這一來一去的，萬一吃了什么虧，差別可大著哩！”

    佟正則點了點頭，沉吟了片刻，又道，“那……這朝廷要買地，總得撥點錢下來罷？”

    佟正旭擺手道，“快別提這錢的事體了，咱們倒無所謂，縣里和鄉(xiāng)里那些放貸的財主們可忌諱著哩?！?/br>
    佟正則笑了起來，“也是，前一陣收糧的時候不覺得，現(xiàn)下剛收過了秋賦，朝廷就要來送錢換地了，這節(jié)骨眼上，要是先前放了那些借貸的小子們一馬，緩了收貸，這時候還不知急得怎么樣呢！”

    佟正旭贊同道，“可不是嘛！原來鄉(xiāng)里放貸的多少就是為了便宜拿地，現(xiàn)下朝廷這么一攪和，白掉下一筆錢來，想撿的人可多了去了。”他感慨道，“這小算盤人人會打，同樣是一塊地，要因著還貸白賣給財主，還不如賣給朝廷！”

    佟正則想了想，忽而又道，“這也不一定?！?/br>
    佟正旭奇道，“怎么就不一定了？”

    佟正則道，“這就同先前咱知縣老爺想法兒拿錢去‘常平’糧價一樣，人人都不想吃虧，因此賣糧的人多了，知縣老爺手中的那點子錢根本收不過來，最后還不是只能賣給鄉(xiāng)里的財主么？從前他們能聯(lián)手壓價買糧，難道如今就不能聯(lián)手抬價買地了么？”

    佟正旭“嘶”了一記，“可要是那些借了貸又還不上的想索性賣地給朝廷圖個清靜，咱們也攔不住呀！”

    佟正則道，“不用攔！咱急著攔個啥呀？咱們只要看著朝廷這回撥了多少錢下來就行了?！?/br>
    佟正旭撓了撓頭，“這是個什么說法呢？”

    佟正則笑著解釋道，“若是朝廷撥下來的錢少，這就不用啰嗦了，也就是像咱們知縣老爺那樣的厚道人才去便宜換錢，頂多再救鄉(xiāng)下幾個還不上貸的急，讓他們拿錢交地，得個自由清靜，同咱們大多數(shù)老百姓壓根兒就沒啥關(guān)系。”

    “倘或朝廷撥下來的錢多，”佟正則微笑道，“這可就熱鬧了！人人都拿錢換了地，咱們鄉(xiāng)里人會手藝的又不多，沒了地，至多也就是進城做個小買賣，可城里哪有那么多買賣可做呢？想明白了這點，賣地的人不就漸漸少下去了么？”

    佟正旭亦附和道，“正是這理兒！這能下決心賣了地進城的，在鄉(xiāng)里頂多也就算個小富，手下有幾家佃戶的，肯定都不愿賣地換錢，更不用說縣里鄉(xiāng)里的那些大財主了！”

    佟正則又道，“這是一層，還有一層，這地又不像糧食，朝廷就算買了整個上邶州的地，也搬不走它，即便充作‘官田’，也須得有人來耕種才能產(chǎn)出糧食。你想啊，這朝廷已然是花了大價錢買地了，哪里還能再花大價錢雇人種地呢？”

    佟正旭附和道，“可不是么！咱們這兒的‘官田’，也就是供駐軍營地吃喝的‘軍田’，以及供著‘官老爺’們的府衙旁的幾畝‘府田’還算料理得當(dāng)，其他的早荒得不成樣子了！我看吶，朝廷與其花錢買新地，還不如先把那幾畝‘官田’打理好了呢?！?/br>
    佟正則笑著點頭道，“就是?！彼D了頓，又點了點桌上的那張布告，“所以我說啊，這事兒絕不像這布告上寫得這么簡單。咱老百姓都不免時常打打小算盤呢，我就不信，這朝廷能那么好心地做一樁虧本買賣？”

    佟正旭瞇了瞇眼，“你是說……”

    佟正則“哼唧”了一聲，繼而接口道，“朝廷這回是‘沙鍋子里搗蒜——一錘子買賣’，咱們可要勸著鄉(xiāng)里人點兒，別放著自己家好好的地不種，倒上趕著給朝廷當(dāng)?shù)钁羧チ?！?/br>
    佟正旭嗤笑道，“正是呢！平日里還總聽人念叨著說‘地主老爺’們這邊小氣，那邊不大方的，我就說他們這是白念叨，任誰當(dāng)了‘地主’，都是這副德性。怎么著？難不成，朝廷當(dāng)了‘地主’，這‘地主’陡然就成了個好‘地主’了？從來就沒有這個說法兒呀！”

    佟正則笑了笑，道，“依我說呀，倘若朝廷真成了‘地主’，那定是個誰都收拾不了的‘大地主’，說不定，到時候咱們的日子，比現(xiàn)在還要難過百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