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洵美心中一動，抬眼笑道，“‘炎炎者烈火，營營者小蠅’，爺是要拿這一‘盤水’”她眼波流轉(zhuǎn)，語似調(diào)笑道，“‘殺’了妾身呢。”

    周胤緒瞥了她一眼，一面在詩旁加注，一面隨口吟道，“‘火不熱真玉，蠅不點清冰’，”他擱下筆，亦似調(diào)笑般地回道，“你‘冰清玉潔’，我可不敢‘冤殺’?！?/br>
    紀(jì)洵美斂了笑容，就聽周胤緒繼續(xù)道，“再者，”他朝紀(jì)洵美微笑道，“現(xiàn)下正有一些事，我還得請教你呢?！?/br>
    紀(jì)洵美抿了下唇，輕聲道，“爺有話，但問無妨。”

    周胤緒看了她一眼，隨口即道，“你可知，那香料‘禁榷’與支取公使庫的主意，究竟是何人所出？”

    紀(jì)洵美微微一凜，面上卻不露，只是強笑道，“妾身哪里知曉這些……”

    周胤緒打斷道，“你在廣德軍許久，隨后又去了范大人處，難不成竟對這些事體一無所知么？”

    紀(jì)洵美低下了頭，“妾身區(qū)區(qū)官伎，即有所知，亦不過‘管中窺豹’而已?！?/br>
    周胤緒淡笑道，“有道是，‘窺一斑而知全豹’，你且說你知道的就是?！?/br>
    紀(jì)洵美咬了咬唇，心中頓時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待開口時卻是一派風(fēng)淡云輕，“依妾身陋見，此事多半應(yīng)與文氏有關(guān)?！?/br>
    周胤緒揚起了眉，“哦？文氏？”

    紀(jì)洵美淺笑了一下，抬起頭對周胤緒道，“妾身在廣德軍時，嘗見許多呦呦稚兒出入營中，妾身細(xì)問后才知，那些嗷嗷小兒原來自于文氏所建的‘慈幼局’?！彼f著，語氣中不覺染上了一絲曖昧的色彩，“那些稚兒無戶無籍，又身形孱弱，彭大人肯為其舍軍中一席天地，真可謂是‘慈悲為懷’啊。”

    周胤緒淡淡道，“‘慈悲為懷’乃佛教用語，而彭寄安篤信道教卻是眾所周知，”他垂下眼簾，“你這樣說他，不合適罷。”

    紀(jì)洵美笑了笑，道，“是啊，yin道與佞僧，自古便不分伯仲，妾身見識淺薄，雖無從置喙，但，”她頓了頓，似是嘆息般地道，“亦是可惜‘稚子無辜’?！?/br>
    周胤緒仿佛仍是不以為意，“話雖如此，”他淡然道，“但本朝似乎并無律法以懲治‘朝廷命官褻玩幼童’啊。”

    紀(jì)洵美道，“‘褻玩幼童’雖不及罪，可勾結(jié)地方豪商以收受yin賄卻是本朝天子之大忌，昔年圣上甫一登基，便立頒一律，嚴(yán)禁朝廷命官于外行yin，可見……”

    周胤緒接口道，“你雖說無從置喙，懂得卻是很多啊。”

    紀(jì)洵美一怔，隨即斂眉道，“……妾身多嘴了，爺莫怪罪。”

    周胤緒道，“無妨，”他的目光游離于方才的詩作上，“不過，雖說是閨房私語，但惡意中傷朝廷命官亦應(yīng)按律治罪啊?！?/br>
    紀(jì)洵美聞言，毫不猶豫地屈膝一跪，道，“妾身所言，字字屬實?！?/br>
    周胤緒依舊垂著眼簾，并不去看她，“且不說‘褻玩幼童’一事，按你的意思，這香料‘禁榷’，竟是彭寄安與文氏有意勾結(jié)而出的主意了？”

    紀(jì)洵美擲地有聲地道，“正是！彭大人如此為之，定是想將那等齷齪事體嫁禍于爺呢?！?/br>
    周胤緒不咸不淡地道，“你這‘齷齪’一詞用得倒是十分漂亮啊。”

    紀(jì)洵美一愣，剛要開口再說幾句，就聽周胤緒淡然道，“我自然知道文氏不可全信，但如今秋賦一事迫在眉睫，這眼下種種，”他頓了一頓，瞥了一眼擱在一旁的《禽蟲十二章》，“怕都也顧不得了。”

    紀(jì)洵美開口道，“爺若真想顧得，便自然有法子顧得?！?/br>
    周胤緒挑了挑眉，“哦？”

    紀(jì)洵美道，“依妾身淺見，香料多非百姓家常所用之物，以此‘禁榷’，得之不過小利，渾不如，”她微笑道，“以香料之價，加諸官鹽……”

    未待紀(jì)洵美說完，周胤緒便沉聲打斷道，“大膽?！?/br>
    紀(jì)洵美一滯，立即閉上了嘴，復(fù)低下頭去。

    周胤緒又道，“鹽乃民生之本，不比香料可有可無，‘禁榷’香料，至多爭利于地方豪商，但加價官鹽，卻是奪利朝廷，危害社稷啊。”

    紀(jì)洵美輕聲道，“妾身是想起《道德經(jīng)》中所載之句，才一時失言……”

    周胤緒斜了她一眼，“是么？”他似笑非笑地問道，“哪一句？”

    紀(jì)洵美道，“《道德經(jīng)》有云‘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br>
    “妾身以為，百姓虛有智而實無知，即使腹中有食，囊中有粟，也多以為是承仰朝廷之寬柔，圣上之仁德，哪里能真的通曉官鹽價值增減之事呢？——即使有所察覺，也頂多暗自抱怨幾句，煮食時省儉些罷了——因此，爺大可以放心，百姓大多只懂‘安飽即可’，斷不會因區(qū)區(qū)‘口腹之欲’而妄生事端?！?/br>
    周胤緒聽了，不以為然地笑道，“你這話，倒很合彭寄安的心思呢?！?/br>
    紀(jì)洵美心下一怔，又聽周胤緒笑著道，“你若是早早地拿這話與彭寄安去說，或許，彭寄安還會引你為‘知己’呢?！?/br>
    紀(jì)洵美一凜，立時答道，“妾身對爺不敢有絲毫異心?！?/br>
    周胤緒盯著紀(jì)洵美烏發(fā)上輕顫的步搖看了一會兒，爾后哈哈一笑，半俯下身，伸出兩根手指擒起紀(jì)洵美的下巴，狀似調(diào)笑般地道，“骨無知以干，志生事以亂，心虛則志弱也?！?/br>
    紀(jì)洵美直視著周胤緒的眼睛，“妾身自知心懷智而腹懷食，只愿爺早下決斷，萬不能給那些‘營營小蠅’以可乘之機?！?/br>
    周胤緒看了紀(jì)洵美好一會兒，良久，他才慢慢縮回了手，直起身，居高臨下地道，“行了，起來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