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唐酒幾何
安懋聞聲抬起頭來,見安景難得一本正經(jīng)地舉杯而立,不由笑了起來,“好,”他慢慢地端起了酒杯,“不知福嗣王以何詞而祝?” 安景笑得坦然,“臣弟才疏學淺,心中所有,唯一首蘇東坡的《水調歌頭》而已。臣弟以此一句敬奉皇兄、皇嫂,”他說著,不咸不淡地瞥了宋士諤一眼,爾后滿面笑容地朗聲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br> 安懋淺笑了一下,側身朝宋皇后舉了舉杯,“此句甚妙。” 宋皇后忙端起酒杯還禮。 不知怎的,離宋皇后坐得遠遠的王杰竟莫名從她有條不紊地動作中覺出了一絲慌亂。 王杰又看了安懋一眼,將視線重新轉回了面前的桌案上,桌上已擺了一碟拆分好的蟹rou,一旁的盤中整整齊齊地碼著卸解下來的蟹殼。那宮女手藝了得,王杰看過去時,只見那被拆分下來的蟹殼完完整整地還原了一只螃蟹的樣子,可謂是一絲不茍。 安景又笑道,“臣弟還要敬宋大人一杯,”他說著,慢慢將手中的杯子對準了坐于上位的宋士諤,似笑非笑地道,“‘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br> 宋士諤笑了笑,并未舉杯,反轉而朗聲道,“這等‘愛君’之詞,福嗣王理應致以圣上才是,”他頓了頓,微笑道,“小臣可萬萬擔當不起啊?!?/br> 安景微笑道,“宋大人身姿綽約,形容不凡,如何就擔不得了?”他雙眼一瞇,半似調笑半似譏諷地說道,“倘若果真有那‘月上宮闕’,宋大人必定‘素練霓裳’……” 宋士諤淡笑著接口道,“《霓裳羽衣曲》早已于五代后失傳,昔年宋太祖征南唐,即金陵城破,南唐后主下令焚盡宮藏書畫譜曲,《霓裳羽衣曲》就此而殆。”他盯著安景看了片刻,繼而笑道,“福嗣王就是打趣兒,也不該以此一曲取笑小臣啊?!?/br> 安景抿嘴一笑,轉向安懋道,“臣弟只是見宋大人方才向皇兄舉杯吟詩,便不由想起昔年南唐后主歸宋時所作的一聯(lián)殘句,故而因有‘霓裳’一說,”他一揚嘴角,用帶了點兒撒嬌的口吻道,“皇兄莫怪罪?!?/br> 安懋側轉回身,不輕不重地擱下了手中的酒杯,“無妨,”他抬眼微笑道,“只是不知,福嗣王所說的究竟是哪一聯(lián)?” 安景笑了笑,隨口吟道,“‘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 宋士諤臉色微變。 安懋淺笑了一下,道,“不通,不通,此句為‘詠扇’之聯(lián),本指前人揖讓答禮時,執(zhí)一團扇在手,猶如揮動明月,”他頓了一下,道,“然宋卿方才為舉杯致詩,又如何能以此一聯(lián)形容?” 安景笑道,“臣弟見宋大人舉杯時,恰有一道幽幽明月光投于樽中,猶如昔年唐人之‘梯云取月’,故而憶及此聯(lián),只是,”安景說至此處,略略頓了一下,見安懋微笑著,似乎并未有出言打斷的意思,便繼而朝宋士諤笑道,“不知宋大人的‘滿懷之風’,卻有多少?” 宋士諤臉色一沉,剛要開口,就聽安懋不咸不淡地接口道,“舊唐故事而已,福嗣王也太認真了?!?/br> 安景志得意滿地笑了起來,他抬了抬手中的酒杯,貌似謙恭地道,“臣弟不過是想敬宋大人一杯罷了?!?/br> 宋士諤開口道,“倒不怪福嗣王與小臣較真,先前小臣教導福嗣王時便知,”他微笑道,“福嗣王博聞廣知,遠勝于小臣百倍不止?!?/br> 安景心中冷笑,面上依然一派驕橫,“這是自然?!?/br> 宋士諤用大拇指摩挲了一記杯沿,朝安景笑道,“先人嘗有詩云‘杯舉即時酒,詩留后世名’,福嗣王既以舊唐之詩佐酒,定是為頌當今此時,猶故唐一般之太平盛世罷?” 安景微笑道,“宋大人說得是啊?!?/br> 宋士諤亦微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過小臣愚昧,執(zhí)此杯中‘即時酒’,卻不知此酒價值幾錢?”他貌似恭敬地朝安景微微欠了欠身,語帶嘲諷地道,“福嗣王見多識廣,方才又引一聯(lián)舊唐殘句,便自是知曉唐時酒價幾何罷?” 安景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晃,一時竟未能答上話來。 王杰見此情狀,心中不免生出了些許擔憂,他悄悄伸出手,在桌下輕輕拉了拉徐知讓的袖子。 徐知讓心領神會,他偏過頭,對王杰附耳道,“四皇子安心,宋先生的這一問并不難答。” 王杰點了下頭,將桌底下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 安景支吾了片刻,臉色變得越發(fā)難看,他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發(fā)聲,就聽身旁傳來一把清麗的嗓音,“據(jù)妾身所知,唐時酒,每升不過三十錢而已……” 王杰一怔,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朝那聲音的源頭看去,只見安景身邊的那位周庶妃盈盈而立,正低頭行著萬福禮,“……又哪里能比得上圣上所賜之飲呢?” 宋士諤見周庶妃起身作答,亦是驀然一怔,未及他反應過來,便聽安懋淡淡地接口道,“答得不錯。不過‘知其然者’,抑能‘未知其所以然者也’,”安懋說著,偏過頭不再去看周氏女,反轉而將視線移向了王杰這一桌,“四皇子承師多時,可能‘知其所以然’乎?” 王杰一愣,身旁的徐知讓卻似早有準備一般地站了起來,王杰滯了一下,也跟著徐知讓起了身。 徐知讓作了一揖,朗聲即道,“杜子美嘗有詩曰‘早來相就飲一斗,恰有三百青銅錢’,因而是知唐時酒一升三十文也。” 安懋笑了笑,隨口道了一聲“好”,爾后半開玩笑般地對宋士諤道,“宋卿的這一問可謂是‘婦孺皆知’,連自己的學生都難不住,莫非還是有意為難福嗣王不成?”安懋輕笑著,語氣中流露出了一絲幾不可察的親昵,“還不快同福嗣王喝了這一杯!” —————— —————— 1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宋·蘇軾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2“愛君”之詞 《復雅歌詞》東坡居士以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水調歌頭》詞,都下傳唱。 神宗問內侍,外面新行小詞,內侍錄此進呈,讀至“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br> 上曰“蘇軾終是愛君”。 乃命量移汝州。 3《霓裳羽衣曲》與“月宮” 《逸史》羅公遠,鄂州人。開元中中秋夜侍明皇于宮中玩月,奏曰“陛下能從臣月中游否?” 乃取拄杖,向室擲之,化為大橋,其色如銀。 請帝同登,約行數(shù)十里,精光奪目,寒氣侵人,遂至大城闕。 公遠曰“此月宮也?!?/br> 見仙女數(shù)百,皆素練霓裳,舞于廣庭。 帝問曰“此何曲也?” 曰“霓裳羽衣曲也?!?/br> 帝密記其聲調而回,卻顧其橋,隨步而滅,旦召伶官依其聲作霓裳羽衣之曲。 4《霓裳羽衣曲》還是唐玄宗第一次見到楊貴妃時彈奏的曲子。 前進士陳鴻撰《長恨歌傳》曰開元中,泰階平,四海無事。 明皇在位歲久,倦于旰食宵衣,政無大小,始委于右丞相,深居游宴,以聲色自娛。 先是元獻皇后、武淑妃皆有寵,相次即世。 宮中雖良家子千數(shù),無可悅目者。 上心忽忽不樂。 時每歲十月,駕幸華清宮,內外命婦,熠耀景從,浴日馀波,賜以湯沐,春風靈液,澹蕩其間。 上心油然,若有顧遇,左右前后,粉色如土。 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nóng)楊玄琰女于壽邸。 既笄矣,鬒發(fā)膩理,纖秾中度,舉止閒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別疏湯泉,詔賜澡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fā),轉動照人。 上甚悅,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導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 又命戴步搖,垂金珰。 明年,冊為貴妃,半后服用。 由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tài),以中上意。 上益嬖焉。時省風九州,泥金五岳,驪山雪夜,上陽春朝,與上行同輦,止同室,宴專席,寢專房。 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暨后宮才人,樂府妓女,使天子無顧盼意。 自是六宮無復進幸者。 5《霓裳羽衣曲》在五代時因兵亂失傳,李煜和大周后二人按譜追尋,更正所獲譜曲錯誤,重訂譜曲,使其清越可聽。 金陵城破后,所訂之譜亦被李煜下令燒毀。 《江表志》霓裳羽衣曲,自兵興之后絕無傳者。周后按譜尋之,盡得其聲。 《江南別錄》元宗、后主皆妙于筆札,好求古跡,宮中圖籍萬卷,鍾、王墨跡尤多。 城將陷,謂所幸寶儀黃氏曰“此皆吾寶惜,城若不守,爾可焚之,無使散逸。” 及城陷,黃氏皆焚,時乙亥歲十一月也。 6“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 葉夢得《石林燕語》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嘗因曲燕問“聞卿在國中好作詩?!?/br> 因使舉其得意一聯(lián),煜沉吟久之,誦其《詠扇》云“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br> 上曰“滿懷之風,卻有多少?” 他日復燕煜,顧近臣曰“好一個翰林學士?!?/br> 7“梯云取月” 《宣室志》唐太和中,周生善道術,中秋客至。 周曰“我能梯云取月置懷袖中。” 因取莇數(shù)百條,繩梯架之,閉目良久,忽天黑,仰視無云,俄呼曰“至矣。” 手舉其衣,出月寸許,一室盡明,寒入肌骨,食頃如初。 8“杯舉即時酒,詩留后世名” 寄韓仲止 宋·戴復古 何以澗泉號,取其清又清。 天游一丘壑,孩視幾公卿。 杯舉即時酒,詩留后世名。 黃花秋意足,東望憶淵明。 9“唐酒幾何” 宋真宗有次在太清樓宴請大臣,君臣很高興融洽,談笑很親密。 席間,宋真宗突然間問起現(xiàn)在市面上最好的酒在哪里,內侍說南仁和不錯。 宋真宗馬上命令呈上來,賞賜給大臣。 宋真宗也很喜歡這種酒,問酒的價格,內侍如實回答。 宋真宗再問身邊的大臣,“唐朝時的酒價怎樣?” 卻沒有人能回答。 只有丁謂回答說,“唐朝酒價每升三十文?!?/br> 宋真宗問,“你如何知道?” 丁謂回答,“臣曾經(jīng)讀過杜甫的詩,‘早上醒來喝一斗,需要給三百文銅錢’,所以知道唐代時候的酒是一升三十文?!?/br> 宋真宗很高興,說,“杜甫的詩,本身可以作為一代的史書?!?/br> 《玉壺清話》真宗嘗曲宴群臣于太清樓,君臣歡洽,談笑無間。 忽問廛沽佳者何處,中貴人奏有南仁和者。 亟令進之,遍賜宴席。 上亦頗愛,問其價,中人以實對之。 上遽問近臣曰“唐酒價如何?” 無能對者。 惟丁晉公對曰“唐酒每升三十。” 上曰“安知?” 丁曰“臣嘗見杜甫詩曰‘早來相就飲一斗,恰有三百青銅錢。’是知一升三十文。” 上大喜,曰“甫之詩,自可為一時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