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寧昂離開瑯州的那一天，安懋在內(nèi)宮下發(fā)了一道無關(guān)痛癢的旨意。

    “……讓四皇子直接去弘文館讀書？”徐知溫?fù)P起了眉，“這真是……”

    徐廣抬起了頭，“‘真是’什么？”

    徐知溫微笑道，“兒子以為，這真是一樁出乎意料的好事。”

    徐廣看了徐知溫一會兒，又低下頭去，“是啊，的確出乎意料?！彼?，“事先竟一點(diǎn)兒風(fēng)聲都沒聽到?！?/br>
    徐知溫嘿然不語。

    徐廣說罷，沉默片刻，見徐知溫沒有答話，另起了一問道，“最近，貴妃可曾遞了話出來？”

    徐知溫道，“不曾?！?/br>
    徐廣道，“嗯?！?/br>
    徐知溫看了看徐廣，抿了一下唇，終究還是輕聲問道，“父親是有話要問貴妃？”

    徐廣道，“也沒什么要緊的話?！彼?，“不過是想問候一聲貴妃罷了?！?/br>
    徐知溫應(yīng)了一聲，又看了徐廣一眼，爾后淡淡開口道，“兒子倒有許多話想和貴妃說呢?！毙熘獪孛嫔百F妃若傳了信出來，父親回復(fù)時可別忘了捎上兒子的一片心意啊?！?/br>
    徐廣道，“好，”他說著，看向徐知溫，“你有什么話？說罷?！?/br>
    徐知溫行了個禮，直起身道，“兒子僭越，想請貴妃奏明圣上，既然四皇子之生母王氏已被追封，四皇子又將行齒胄之禮，那么，宮中諸人，亦理應(yīng)以皇子之禮尊而待之。”他正色道，“四皇子天潢貴胄，卻一再被身邊閹宦蒙蔽欺凌，當(dāng)真是有失皇家體統(tǒng)?！?/br>
    徐廣淡淡道，“是啊，內(nèi)宮閹宦一向欺軟怕硬，見風(fēng)使舵、趨炎附勢者比比皆是，四皇子雖天資聰穎，但畢竟年幼，又自小長于深宮之中，暗于別物，不分朱紫，乃是情理中事。只要入學(xué)之后能勤加教導(dǎo)，自能蹈道而行，遠(yuǎn)讒言而去佞語?！?/br>
    徐知溫恭敬道，“父親說得是?！彼⑿Φ?，“若是四皇子能得知父親的一片苦心，定會銘諸五內(nèi)，感激不盡?！?/br>
    徐廣看了徐知溫一眼，淡然道，“你是在譏諷我嗎？”

    徐知溫行了個半禮，“兒子不敢。”

    徐廣默然片刻，忽而輕輕地嘆了口氣，道，“好，上回是我……”徐廣猶豫幾許，終究還是說不出“是我不對”這幾個字，他滯了一滯，轉(zhuǎn)而道，“我不該、不該用‘算無遺策’這個詞來形容你?！?/br>
    徐知溫微笑著看著徐廣，“父親，您不必為這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

    徐廣接口道，“和厚，我那回用這個詞形容你，本意其實(shí)是想夸你聰明?！彼J(rèn)真道，“我其實(shí)想說的是，你比我、比你三弟、比你五弟，都聰明?！?/br>
    徐知溫淡淡地笑著，“兒子知道?！?/br>
    徐廣看著徐知溫的笑容，心下莫名一突，像是小心翼翼地走在懸崖邊的窄橋上忽然一腳踏空一般，“你知道？”

    徐知溫復(fù)行一禮，姿態(tài)比方才更恭敬了三分，“‘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如今五弟即將從侍四皇子入弘文館讀書，內(nèi)宮雖有貴妃照應(yīng)，然父親愛子之心拳拳，自然……”

    徐廣打斷道，“我不是為了你五弟?！?/br>
    徐知溫淡笑道，“兒子的話還未說完，父親怎的就以為兒子口中的‘拳拳愛子心’指的是父親待五弟呢？”他笑道，“其實(shí)，兒子想說的是，內(nèi)宮雖有貴妃照應(yīng)，卻難免勢弱單孤，若是五弟能助四皇子得圣上青眼，那么兒子與三弟，自然亦更……”

    徐廣接口道，“和厚?！?/br>
    他喚了一聲徐知溫的字，接下來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萬語難敘。

    好在徐知溫一向體貼，見狀也不著惱，依然溫聲笑道，“四皇子的事，兒子自會想法子辦妥的，父親且安心就是。”

    這下徐廣是應(yīng)下不是，不應(yīng)也不是，他正左右為難間，又聽徐知溫補(bǔ)充了一句，“不過內(nèi)宮諸事，外臣終究不便涉及，兒子知道父親心系五弟，但此事若想一勞永逸，必須從長計議。如今宮中形勢不明，想來，四皇子入學(xué)后，尚要委屈五弟一些時日了……”

    徐廣忙道，“不急，不急，”他說著，又覺得自己應(yīng)得太快了些，顯得心虛似的，于是便放慢了語速道，“左右弘文館就在門下省旁，雖說是在宮禁之內(nèi)，但離外朝也不算太遠(yuǎn)，前后左右那么多雙眼睛盯著，你五弟在那兒，出不了什么大事，你也實(shí)在不必cao之過急?！?/br>
    徐知溫微笑著應(yīng)下了，“父親說得是，弘文館畢竟是在宮禁之內(nèi)，即使有人想妄生是非，也要顧忌圣上的臉面，因此，五弟在四皇子身邊，斷斷是出不了什么大事的?！?/br>
    徐廣點(diǎn)了一下頭，“和厚，你行事謹(jǐn)慎，我對你，從來都是很放心的。”

    徐知溫微笑道，“是，兒子知道，在父親眼中，兒子比三弟與五弟都要謹(jǐn)慎許多?！?/br>
    徐廣點(diǎn)了點(diǎn)頭，決定將這個話題就此揭過，“說到‘謹(jǐn)慎’二字，倒讓我想起彭寄安了，”他似不經(jīng)意般問道，“怎么近日都不見你與他傳信了？”

    徐知溫道，“正值秋收，想來地方忙碌，不比兒子在家清閑。”

    徐知溫的語氣十分平靜，卻讓徐廣莫名心中一酸，“和厚，其實(shí)，你若想做官，我自可以上奏替你求一份恩典……”

    徐知溫躬身道，“多謝父親美意，只是，”他直起身，鄭重道，“兒子不愿?！?/br>
    徐廣輕輕地嘆了口氣，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和厚，我只是可惜，你若是能做官，必定做得比彭寄安好上千百倍?！?/br>
    徐知溫低頭道，“是兒子無能?！彼D了頓，道，“民間有俗語說，‘貧者不食嗟來之食’，兒子深以為然?！?/br>
    徐廣道，“這不過是些窮措大的憤懣之辭，”他溫聲道，“《禮記》有云‘嗟與，可去，其謝也，可食’，可見，于儒教之中，‘食嗟來之食’并非有失體面，你既已熟讀‘四書五經(jīng)’，便不應(yīng)執(zhí)拗如此。”

    徐知溫微笑道，“父親，《禮記》所載故事，為黔敖于大饑之時奉食貧者，此乃上善之舉，故曾子聞而嘆之。而如今父親欲求皇恩萌子，乃是不猒求索，落在旁人眼中，難免會說父親競進(jìn)貪婪。兒子若為一己私利，讓父親妄得惡名，豈非大不孝也？”

    徐廣似乎還想開口再勸，就聽徐知溫接著微笑道，“再者，皇恩浩蕩，可得而不可求，如今這般情勢下，即使父親為兒子求得一份萌恩，亦是‘揚(yáng)湯止沸’，于大事無益矣?！彼f著，恭敬地作了個揖，“兒子言盡于此，望父親三思而后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