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文送來的禮，的確有些出乎于王杰意料之外，他看著安文遣隨從的內(nèi)侍將東西橫放在桌上時(shí)，不由脫口道，“……琴？”

    安文抬眼，朝王杰笑了一下，道，“是，琴?！?/br>
    安文說著，揮手遣退了自己的隨從，王杰亦跟著看了蘇敏兒一眼，于是屋中諸仆魚貫而出，不過片刻，便只余安文與王杰兩人了。

    待屋門合上后，安文微笑著問道，“四弟可喜歡？”

    王杰對(duì)古琴知之甚少，在現(xiàn)代的時(shí)候也沒學(xué)過什么古典樂器，眼下對(duì)著安文送來的琴，更是說不上喜歡，他想了想，伸手撫了一下那髹黑漆的琴身，作驚嘆狀道，“二哥有心?！?/br>
    安文笑了起來，王杰覺得安文這次的笑容倒十分真誠，“四弟分明是不喜歡?！?/br>
    安文這樣說，又這樣笑，讓王杰頓覺不好意思起來，“只是……不曾想二哥會(huì)送這物什?！?/br>
    安文的目光越過王杰的頭頂，輕輕掠過那些堆在榻上還來不及收起的禮物，又笑道，“那四弟以為，我會(huì)送什么來呢？”

    王杰更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以為，二哥會(huì)送兵器或者……”

    安文心下一怔，“兵器？”

    王杰道，“對(duì)，”他抬眼看向安文，笑道，“二哥既吟月夜赤瑛盛櫻桃，又怎會(huì)空手無刃？”

    安文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四弟記性不錯(cuò)，”安文說著，抬手輕撫琴弦，微笑道，“不過，我這回送四弟的琴，可比那些鐵疙瘩要好呢?！?/br>
    王杰頓了頓，爾后跟著安文看向了桌上的琴，“不知，這琴可有什么說頭？”

    安文微微笑道，“此琴名為‘混沌材’，”他撫著琴身道，“為桐木斫成，通體發(fā)冰裂斷紋，龍池納音下凹，鳳沼納音中凸，岳山橫陳琴首之上，琴足為圓形木制，琴軫為一節(jié)竹根，是宋傳名家珍品?！?/br>
    王杰本覺這琴平平無奇，被安文這么一說，似乎看著也生出些韻味來，但他對(duì)古樂實(shí)在一竅不通，沉吟了片刻，只能附和道，“果然呢，這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筆?！?/br>
    安文哈哈一笑，抬手將琴拿起，小心翼翼地側(cè)豎了過來，將琴底一面覆對(duì)王杰，又伸手一指，“四弟且瞧，名家手筆的關(guān)竅在這一頭呢?！?/br>
    王杰對(duì)安文笑了笑，傾身定睛看去，只見琴內(nèi)有陰刻篆書“劉安世造”、“毛仲翁修”等字；

    琴背龍池上方陰刻行書“混沌材”三字，其下又有陰刻行書書云

    “羲皇人已杳，留此混沌材。

    想是初開辟，聲音妙化裁。

    完然一太璞，解慍阜民財(cái)。

    不鑿莊生竅，古風(fēng)尚在哉”；

    詩旁有一款署曰“會(huì)稽黃鎮(zhèn)仲安跋于晚江。”

    縱使王杰不識(shí)琴品，見此題跋，亦不免被唬了一唬，又見安文正略帶殷切地看著自己，忙直起身，堆起了笑來，“當(dāng)真不同凡響?！?/br>
    安文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慢慢放平了琴，道，“……‘不同凡響’這四字，”他抬眼看向王杰，彎起了眉眼，眼中似帶了一分贊嘆道，“四弟用得妙?！?/br>
    王杰一愣，下意識(shí)應(yīng)道，“是，謝二哥夸獎(jiǎng)。”

    安文擺了擺手，垂下眼又去看琴，“不知，此四字，是否典出唐人詩詞中‘天然一曲非凡響，萬顆明珠落玉盤’之句？”

    王杰又是一怔，過了好一會(huì)兒，見安文再次看了過來，方模模糊糊地想起“不同凡響”這個(gè)詞似乎是到了近現(xiàn)代才作為成語使用的，不由渾身一凜，低下頭去，避開了安文的視線，囁嚅道，“噯……大約罷，我也……”

    王杰磕磕巴巴了一會(huì)兒，他本想說自己是在前人文章上偶然看到的，又怕安文回去追根究底地翻尋原文，于是他想來想去，一個(gè)現(xiàn)成理由都沒編出來。

    安文看著王杰越蹙越緊的眉頭，反“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四弟別急，”他伸手撫了撫王杰削瘦的背脊，“有話且慢慢說，我又不是東宮，只顧自己‘勸學(xué)’。四弟在我面前，想到哪一處就說哪一處，不必顧忌什么?！?/br>
    王杰一聽安文扯到了太子，更是不敢多言，可他又不能點(diǎn)頭默認(rèn)，于是干脆閉上了嘴，將頭低得更深了些。

    安文見狀，微笑著縮回了手，道，“啊，是我嚇著四弟了，”他頓了頓，道，“四弟早慧，一下子讀多了書，偶然記不起一兩個(gè)生僻掌故也是有的?！?/br>
    安文剛才夸的那句“記性不錯(cuò)”，王杰還言猶在耳，此時(shí)聽安文換了說法，心下更是惴惴不安，只能略有些尷尬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是啊，讓二哥見笑了?！?/br>
    安文道，“無妨，”他看了王杰一眼，又微笑道，“其實(shí)，拿這‘不同凡響’四字，用來形容此琴琴音倒是恰如其分，此琴發(fā)音清實(shí)，正合將其比為‘漱玉泉流’呢?！?/br>
    王杰見安文將話題又轉(zhuǎn)回了琴上，忙接口道，“是啊，有道是，‘澗底潺潺覓好音’，二哥既說此琴琴聲似泠泠泉水，想來定是極動(dòng)聽的。”

    安文笑道，“自然，”他右手一挑琴弦，發(fā)出一記明亮鏗鏘的音色，琴音入耳，猶如風(fēng)中鈴鐸，他看向王杰，笑容變得更深了一些，“不如，我這就為四弟彈奏一曲，以慰四弟今日所受之?dāng)_?！?/br>
    王杰聞言又是一驚，且不說安文在山池院為他彈琴這樁事體傳出去會(huì)怎么樣，就聽安文話里話外那左一個(gè)“嚇”，右一個(gè)“擾”的意思，王杰就不敢讓安文在山池院彈什么琴，他抿了抿唇，抬起頭對(duì)安文笑道，“二哥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只是，”王杰說著，作勢(shì)左顧右盼了一回，道，“因著我尚未入學(xué)，又不曾習(xí)得‘六藝’，山池院中并未放置琴幾，即使有幸聽二哥彈來，亦難免音色不純，多有煩擾，如此，豈不白白辜負(fù)了二哥的一番美意？”

    安文聽罷，看王杰的眼神又深了一分，臉上的笑容更盛，“……之前，父皇說四弟早慧，我還半信半疑，今日我可真算是見識(shí)了！”安文似語帶感慨地對(duì)王杰微笑道，“四弟未習(xí)‘六藝’，就知曉彈古琴須得琴幾來配，否則煩音擾色，不得本律，聰慧至此，當(dāng)真叫我這作兄長的不得不慚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