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家信往來
瑯州,文府。 “……字寄清婉自爾還鄉(xiāng)后,久未接爾來箋,殊不放心。 “先而得信,恰連日事多,今茲略閑,率寫數(shù)語。定襄天氣奇熱,爾在瑁梁安否?姑聞長兄平安歸抵,可紓廑念,甚好。 “惟思雙親年齒漸高,而吾身在千里之外,有缺孺子之職。伏望訓(xùn)令弟妹,俾知料理家務(wù),或有以補吾之過矣。 “另,近聞吾家定襄鋪中有竊亂之事,事聞不詳,故手不盡書。雖圣人嘗言‘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然其涉吾家清聲,不可不慎而待之,望將此事轉(zhuǎn)述兄長,查證有無。 “順問近好?!?/br> 文一夔念完,抬眼看向了坐在桌后的文一適,“大哥,七弟的這封家信,”他嘆了口氣,“問題不少啊?!?/br> 文一適的眼神微沉,“是啊,雖然寥寥數(shù)語,但七弟對七弟妹,當真是情深意重。” 文一夔低頭看信,似乎也有些動容,“除了開篇與結(jié)尾寫給七弟妹的‘殊不放心’與‘順問近好’兩句,其他話里,字字玄機啊?!?/br> 文一適也嘆了口氣,“不過也難怪七弟總念著她,要論起‘未卜先知’的本事,你我恐怕還及不上七弟妹呢?!?/br> 文一夔還在看信,“七弟妹若生為男子……” 文一適接口道,“若生為男子,恐怕你我都制不了她?!彼f著,淺笑了一下,“好在,她終歸是女子?!?/br> 文一夔將手上的書信輕輕擱在一旁,“是啊,幸虧是女子?!?/br> 兄弟兩人相對著沉默了一會兒,文一適復(fù)開口道,“七弟妹將此信遞予你時,可說什么了沒有?” 文一夔道,“七弟妹么,與我從不多話,后來我忍不住問了,她才說了一句?!?/br> 文一適問道,“說了什么?” 文一夔道,“七弟妹說,《詩》曰‘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憂也?!?/br> 文一適聽了,不禁笑道,“對,這是《荀子》中的《宥坐》一篇?!彼D了頓,又喃喃道,“七弟真是……好運道?!?/br> 文一夔伸手撫了一下桌上的信,“不錯,因此,我才將這信拿來與大哥商量?!彼蛄嗣虼?,道,“昔年孔子為魯國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門人進而問之,孔子答曰‘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丑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于人,則不得免于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br> 文一適接口道,“又曰‘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群,言談足飾邪營眾,強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他舔了下嘴唇,“‘少正卯’,何人是也?” 文一夔道,“還有,‘攝政七日而誅少正卯’,又意指何事呢?” 文一適沉吟了一會兒,問道,“七弟妹可還說了什么沒有?” 文一夔搖了搖頭,“沒有。”他伸手拿過信,“不過我倒覺得,七弟信中寫的這句‘天氣奇熱’似有些古怪,若論起‘熱’來,全東郡唯蜀地最熱,七弟自小在瑯州長大,又怎的會說定襄‘奇熱’呢?” 文一適道,“若定襄‘熱’,那瑯州就……” 文一夔下意識地接口道,“‘冷’了。” 兄弟倆互相對視了一眼,文一適慢慢開口道,“周見存的回帖,是確定今晚不會來赴宴了?” 文一夔嘆道,“說是府宴大約脫不開身,來了也是匆匆敬一杯酒罷了,怕節(jié)日里還擾我們破費,于是便不來了?!?/br> 文一適笑了一下,“這時節(jié)里敬而遠之,聰明啊。” 文一夔也笑道,“是啊,他是怕他一來,這圣上剛頒下來的‘土地新令’就在瑯州‘不攻自破’了?!蔽囊毁缥⑿Φ?,“大哥說得沒錯,周見存還是一個‘孩子’,一個‘聽話的好孩子’?!?/br> 文一適笑道,“對,我早說了,這‘孩子’輕易碰不得,要是誰讓這‘好孩子’變得‘不聽話’了,他父親可要來尋不自在了?!?/br> 文一適一說“孩子”這個詞,語氣就不免變得詭異了起來,文一夔笑了笑,算是應(yīng)了,接著轉(zhuǎn)而道,“周見存不來我們這兒,還能去哪兒呢?” 文一適悠悠道,“這可不好說了,瑯州的樂子多不勝數(shù),周見存既,”文一適加重了字音,“‘也’不喜歡‘任意車’,那么,他一定是尋與他志趣相投的友人去了?!?/br> 文一夔會意一笑,“必是了,必是了,瑯州的官、營伎皆是嫵媚動人,想來,這周少尹年少風流,定沉于溫柔鄉(xiāng)、醉于旖旎林中去了?!?/br> 文一適不由大笑了起來,笑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停了下來,“反正啊,我們是請過他了,他不愿來,是他的事,這情面上,已然是過得去了?!?/br> 文一夔擺了擺手,又將話題轉(zhuǎn)移到手中的信上,“那……要不要讓七弟妹給七弟再回一封信呢?” 文一適沉吟片刻,鄭重道,“不必,緩一緩罷,過一陣子再說,”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道,“我們不妨先瞧一瞧,看瑯州今年的秋賦準備怎么收?!?/br> 文一夔淡笑道,“有道是,‘欲知目下興衰兆,順問傍觀冷眼人’,大哥說先緩一緩,那就緩一緩罷?!?/br> 文一適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忽而道,“對了,定襄店鋪管事的掌柜是誰?若不礙事,待會兒我便傳信去定襄,讓那掌柜拿了賬簿來瑯州回話。” 文一夔一怔,不禁問道,“果須得如此?” 文一適皺了皺眉,道,“七弟讓我們‘不可不慎而待之’,又說要我們‘查證有無’,那便查罷,左右不過費些腳錢,讓那掌柜來回跑一趟而已?!?/br> 文一夔猶疑道,“我只是覺得,七弟似乎另有所意,并非指孔子所言之‘盜竊’。” 文一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對,不是,”他抬眼看向文一夔,“七弟在信中祝我‘平安歸抵’,此話亦是蹊蹺,七弟從不插手家里的生意,更不愛探聽商路往來之事,如何會又是‘廑念’,又是‘甚好’呢?” —————— —————— 1“孔子為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 孔子做了魯國的代理宰相,當政才七天就殺了少正卯。 學(xué)生進來問他說“少正卯是魯國的名人啊。老師執(zhí)掌了政權(quán)就先把他殺了,這不是弄錯了吧!” 孔子說“坐下!我告訴你原因。人有五種罪惡,但是并不包括盜竊一是通曉世事而用心險惡;二是行為邪僻而不知悔改;三是強詞奪理且善于狡辯;四是刻意關(guān)注社會的陰暗面,五是順著非正統(tǒng)甚至違背道德之引導(dǎo)思想如同江河泛濫般散播四方。這五種罪惡,一人只要有一種,就不能逃脫君子的誅殺,少正卯卻同時具有這五種罪惡。 所以,在他居住的地方,足以聚眾成群,他的言談足以掩飾邪惡,迷惑眾人,他剛愎自用,足以反是為非,而獨樹一幟。這是小人中的豪杰,是不可不殺的。 正是這樣,商湯殺了尹諧,文王殺了潘止,周公旦殺了管叔,姜太公殺了華仕,管仲殺了付里乙,子產(chǎn)殺了鄧析、史付。這七個人,雖然時代不同,但內(nèi)心同樣邪惡,是不能不殺的。 《詩經(jīng)》上說‘我憂慮重重,被一群小人所惱恨?!∪硕嗔?,那就令人擔憂了?!?/br> 《荀子》孔子為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 門人進問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夫子為政而始誅之,得無失乎,” 孔子曰“居,吾語女其故。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丑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于人,則不得免于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 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群,言談足飾邪營眾,強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 是以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止,周公誅管叔,太公誅華仕,管仲誅付里乙,子產(chǎn)誅鄧析史付,此七子者,皆異世同心,不可不誅也。 詩曰‘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憂也?!?/br> 2《紅樓夢》第二回“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欲知目下興衰兆,順問傍觀冷眼人?!?/br> 3廑念殷切關(guān)注 4解釋一個文里埋的小甜梗 其實文一沾真正給他妻子寫的就兩句話,連起來是“自爾還鄉(xiāng)后,久未接爾來箋,殊不放心。順問近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