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城，仝羽茶館。

    “……我當(dāng)時說，‘雖走得急，但鄉(xiāng)親們湊了份子來，席面還是要擺一桌的’，”佟正旭一臉憤懣，“誰知咱們的‘舉人老爺’還沒開口，那‘招女婿’就平白回了一句‘不敢再勞動破費’，接著就拉著三小子走了。我當(dāng)時立在原地，氣得半響沒回神，他算什么東西，敢做咱們‘舉人老爺’的主？”

    佟正則先沒開口，想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問道，“那三小子當(dāng)真什么都沒說？”

    佟正旭點了點頭，“什么都沒說?！彼D了頓，似乎有些遲疑地問道，“……是不是我話說得過頭了些……”

    佟正則立刻擺了擺手，“沒過，沒過，”他眼神微沉，“是那‘招女婿’不對?！?/br>
    佟正旭似泄氣般地往后一靠，，“若擺了大席面，正好能請宗長族長來吃酒，這后頭的事體，也能早些有句準(zhǔn)話下來，多好的機會，就這么平白浪費了?！?/br>
    佟正則沉吟了一下，道，“……這三小子倒有些意思?！?/br>
    佟正旭一愣，“什么？”

    佟正則不答，反而問道，“噯，你覺得，這三小子長得怎么樣？”

    佟正旭道，“還行罷，跟那‘招女婿’一個模樣，白凈得很，一看就是讀書人。”

    佟正則笑道，“我聽說，殿試的時候，皇帝就愛點長得斯文的作進士，這樣說來，這三小子有些名堂啊?！?/br>
    佟正旭先笑了一下，爾后揮了揮手，道，“這倒說不準(zhǔn)，我看那三小子讀書上是靈，卻有些呆頭呆腦的，多大的人了，還聽那‘招女婿’的使喚。也不想想，那‘招女婿’自己都混成入贅的窩囊樣了，能教得出‘進士兒子’嗎？”

    佟正則哈哈笑道，“就是，自己不行，不就只能指望自己的‘鳥’行了么？”

    佟正旭嘻嘻道，“不對，不對，依我看，他自己的‘鳥’也不行，指望的，是‘小鳥變大鳥’呢?！?/br>
    說罷，兩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佟正則緩了口氣，悠悠道，“我倒覺得，這三小子卻沒咱們想得那樣愣。”

    佟正旭一怔，“這又如何說？”

    佟正則認真道，“這改姓的事體，是明擺著的，就算咱堂姑奶奶不介意罷，但這三小子中舉這么些日子了，鄉(xiāng)里街坊的總不免有話風(fēng)吹進他耳朵里，退一萬步講，即便他‘一心只讀圣賢書’，但接咱們湊的份子的時候，這心里總該有兩分數(shù)目了罷?！?/br>
    佟正旭想了想，皺起了眉，“他心下有了數(shù)目，卻不作聲，難不成，是不想改嗎？”他沉吟道，“他若不想改，那這事體就沒這么好辦了?！?/br>
    佟正則笑道，“誰說他不想改，依我看，他比咱們都想改隨咱堂姑奶奶姓呢?！?/br>
    佟正旭又是一怔，“這卻如何看得出來？”

    佟正則道，“簡單得很，他若不想改，你剛開口提席面事時，他便會一口回絕。路牒和份子都已經(jīng)拿到了手，他自己回絕自己的事體，端的是名正言順，難道我們還有本事跟‘舉人老爺’置氣？又何苦要那‘招女婿’替他出聲？說到底，”佟正則笑道，“不就是他確實想改，又想暫且不改嗎？”

    佟正旭的眉頭舒展了些，“暫且不改？”

    佟正則點了點頭，“我是這樣想?！彼蛄艘幌麓剑拔蚁?，他是目睹了鄉(xiāng)里的情形，又聽了書院先生們的議論，再見了這次的案子，就以為……”

    佟正旭了然道，“……以為上面的那些大官不喜歡胥吏。”

    佟正則道，“對，”他瞇了瞇眼，“我猜，是那三小子怕皇帝知道他是‘胥吏出身’，就不點他當(dāng)官了呢。”

    佟正旭神情復(fù)雜地“嘖嘖”了兩聲，“喲，要照這樣說來的話，這三小子確實有些意思?！?/br>
    佟正則笑了笑，悠悠道，“是啊，你想，他連他親爹都敢算計，何嘗博不得一個‘進士’，做不了官呢？”

    佟正旭伸出手，笑著作勢點了點佟正則，“這話卻毒?！?/br>
    佟正則淡笑道，“我的話再毒，也沒有那三小子做的毒?！?/br>
    佟正旭想了想，意味深長道，“是啊，如果當(dāng)時他回護一句，或許咱們也不會如此氣憤了罷?！?/br>
    兩人會意地對視了一眼，佟正則又笑著開口道，“既然‘舉人老爺’不作聲，咱們就識相點兒，往后退一步，別再往前湊了罷?！?/br>
    佟正旭點頭道，“噯，噯，說得是啊，”他想了想，道，“再說，過了中元節(jié)，就要收秋賦了，咱們忙著伺候‘官老爺’，顧不得別的，也說得過去?！?/br>
    佟正則道，“對，現(xiàn)下上頭還指著咱們清人口呢，今年的秋賦怎么收，收多少，都還沒個說法呢，咱們是得好好合計一番?！彼f著，又沉吟了一下，補充道，“不過退一步歸退一步，也別退得太遠了，要露了相，讓那三小子看出來咱們猜到他打得如意算盤了，這殷勤不成，反得罪了人了。”

    佟正旭疑惑道，“這又是什么說法呢？”

    佟正則笑了笑，“嗐！這種人，我在鄉(xiāng)下見得多了，手上有幾分本事，心底就瞧不起自己老子，表面上呢，卻要裝得一副‘孝子’模樣，生怕旁人在背后指指點點，說他閑話——而且越是讀書多的人，越是這樣——嘿，那個詞兒怎么說來著，道貌岸然?！?/br>
    佟正旭也笑道，“明白了，明白了，他的老子，只能他自己看不起，旁人若是捅破了這層窗戶紙，那就成‘侮辱’了?！?/br>
    佟正則道，“對，對，就是這理兒，”他又嘻嘻道，“咱們就省下這份力氣，待那三小子‘金榜題名’時，再熱熱鬧鬧地擺了宴席，請鄉(xiāng)親們來賀一賀咱們的‘佟官老爺’罷?！?/br>
    佟正旭亦嘻嘻道，“對！到時，定要請那‘招女婿’上座，給咱‘佟官老爺’的爹老子敬道大菜！”

    佟正則哈哈道，“咱們就給他上道‘拖煎河漏子’，再配了‘熱燙溫和大辣酥’來吃，保證讓‘佟官老爺’滿意?！?/br>
    ——————

    ——————

    “拖煎河漏子”和“熱燙溫和大辣酥”是《金瓶梅》里面的一個梗。

    西門慶喜歡潘金蓮，特意跑到王婆那里吃茶，閑談間故意問起隔壁的武大郎賣的是什么餅，王婆看出西門慶對潘金蓮有意思，想討好西門慶，就說“他家賣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rou翻包著菜rou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然后西門慶就說要去武大郎那里買餅。

    其實這是一個隱晦而露骨的黃段子（捂臉），暗示武大郎在“性”方面不行。

    《金瓶梅》第二回，“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對著武大門首，不住把眼只望簾子里瞧。

    王婆只推不看見，只顧在茶局子內(nèi)煽火，不出來問茶。

    西門慶叫道“干娘，點兩杯茶來我吃?！?/br>
    王婆應(yīng)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br>
    不多時，便nongnong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

    西門慶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br>
    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

    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干娘，間壁賣的是甚么？”

    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rou翻包著菜rou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br>
    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fēng)婆子，只是風(fēng)?！?/br>
    王婆笑道“我不風(fēng)，他家自有親老公?！?/br>
    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去?！?/br>
    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

    西門慶道“干娘說的是?！?/br>
    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王婆這里說的一大串食物其實非常微妙。

    第一句“河漏子”，“河漏”，元曲、筆記里也做合羅、合饹、河撈，現(xiàn)在統(tǒng)稱饸饹，河漏是北方少數(shù)民族發(fā)明的面食，源于蒙古語對蕎麥的稱呼“蒿樂”。蕎麥即是作河漏的原料。

    古代的做法是將牛角鉆孔，密縫在綢布中挖出的洞上。使用時，張開四角，懸掛在水鍋之上，將揉好的面團放入牛角擠壓，面從小孔擠壓而出，狀如粗線，落入沸水，熟后撈出，加以rou羹，便可食用。所以河漏沒有有“拖煎”的做法，即便當(dāng)時有，也不可能既拖又煎。

    第二句“匾食”，也做扁食，指水餃、鍋貼等扁平狀食品。干把子rou翻包著扁食，即rou餡裹著面皮，和現(xiàn)在“rou夾饃”的說法同理。

    第三句，餃?zhǔn)莾深^尖，窩窩是圓狀。沒有兩頭尖的窩窩。窩窩作料的蛤蜊面，不可能有這種搭配。

    最后一句，大辣酥，源于蒙古語，一種用牛羊血乳釀制的渾湯酒。亦作打剌酥，答拉孫等。酒既然是“熱燙”的，就不可能同時是“溫和”的。

    所以，西門慶說王婆子凈說“瘋話”（再次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