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一目重瞳
周胤微低著頭走進了周惇的書房。 他低著頭關(guān)了門,低著頭朝周惇行了個禮,“父親,您尋我?” 周惇正在寫字,頭也不抬道,“嗯。” 周胤微摒息站了片刻,見周惇沒有進一步的問話,便主動道,“父親,您尋兒子來,是為了上邶州經(jīng)略使謀反的事罷?” 周惇道,“嗯,你消息倒靈通啊?!?/br> 周胤微道,“因為父親是從不拘著兒子的?!?/br> 周惇擱下筆,抬起頭來,“是啊,我呢,一向是最看不慣那些所謂的‘嚴父’的,自己什么本事都沒有,只會用禮教和孝道來壓人,又固執(zhí)又不講道理?!?/br> “我平生,最憎惡的就是這種‘父親’,因此,我對你和你大哥,是從不拘束,也不要你們對我言聽計從。今天尋你來,只是問你幾樁事,你若不想回答,直說便是,我不勉強你,也不會為此生你的氣?!?/br> 周胤微軟聲道,“是,父親但問無妨?!?/br> 周惇道,“此事一出,徐廣定會上參杜懷珠,依你看,我該如何解此困局?” 周胤微顫顫地“噯”了一聲,道,“兒子以為,父親此時,該向圣上舉薦一人作為此案的制勘官?!?/br> 周惇“哦”了一聲,“何人?” 周胤微的頭又微微低了低,“刑部員外郎向惠通?!?/br> 周惇道,“嗯,向和暢既去過上邶州,又參與過木速蠻擊登聞鼓案,本身又隸屬刑部,確為一上佳人選。”他頓了頓,又拿起筆,“這折子,我已經(jīng)寫好了,只是我臨時記起一樁事來,想聽一聽你的想法。” 周胤微道,“噯,父親請說。” 周惇道,“杜懷珠同我細說過上邶州的事體,據(jù)他說,在查訪登聞鼓一案時,齊得韜幾次有心單獨會見紀鵬飛,卻都被向和暢出言攔阻?!敝軔f著,又看了周胤微一眼,只見他的頭又往下低了低,“如此,我便存了疑慮,不知這向和暢究竟是怕?lián)四母上担€是另有原因?” 周胤微的頭已經(jīng)低得瞧不見下巴了,他的聲音還是顫顫的,“兒子不知?!?/br> 周惇道,“我方才說了,你要是不想回答,直說便是,”他說著,伸手蘸了蘸墨,“不必推脫‘不知’?!敝軔拖骂^去看面前那封寫好的折子,“若是這向和暢膽小怕事,恐難勝任此案的制勘官啊?!?/br> 周胤微道,“噯,噯,父親說的是?!?/br> 周惇抿了抿嘴,又道,“其實,我就是可惜杜懷珠,若是那天齊得韜單獨拜見了紀鵬飛,我此時便可上參齊得韜了,如何會讓徐廣撿了這便宜去?” 周胤微道,“噯,噯,是啊。” 周惇擱下了筆。 周胤微又往下低了低頭。 周惇靜默了片刻,又開口道,“臧隱,”他喚了一聲周胤微的字,“你抬起頭來?!?/br> 周胤微的肩頭微微一聳,軟聲道,“兒子不想。” 周惇一怔,復(fù)溫聲道,“你總這么低著頭,看不清前邊,遇到門檻高的地方,便極容易絆跤。” 周胤微道,“噯,是,是啊。”他囁嚅道,“父親書房的院門門檻最高,兒子以后若不得傳喚,再不會隨意往這院子來了?!?/br> 周惇聞言,沉默片刻,道,“臧隱,你知道的,我從來不作‘嚴父’?!?/br> 周胤微道,“噯,噯,父親一向開明。” 周惇道,“對,你知道我一向開明,既不喜歡拿禮教壓人,也不信鬼神異象之邪說?!?/br> 周胤微默然不語。 周惇道,“昔年四皇子出生時,其母說嘗夢見‘日墮懷中’,當時皇位既定,圣上以為有異,曾意圖殺之,我諫言勸阻,方保得四皇子性命?!敝軔Φ?,“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圣人不語怪力亂神,更何況……” 周胤微道,“噯,父親說的是。” 他說著,頭又往下低了一些。 周惇頓了頓,道,“你與你大哥都精通儒術(shù),你就是不信你大哥,也該篤信孔教?!彼f到這兒,停頓了一下,加重了些字音,道,“你大哥,并非南唐文獻太子一般心胸狹隘之人?!?/br> 周胤微忙道,“是,父親也非南唐元宗。”他的肩膀又顫了顫,“兒子更不能是南唐后主了。” 周惇溫聲道,“臧隱,一目重瞳子是眼病的一種,絕非圣人異相?!彼穆曇舴诺酶p柔了,“你在我面前都不抬頭,難道,你明年中了舉,在圣上面前,在瓊林宴上,在光啟九年的進士們面前,都一直像這樣低著頭嗎?” 周胤微渾身一顫,他的下顎連帶著喉結(jié)都猛地動了一下,他緩緩地、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眼前一臉關(guān)切模樣的周惇。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但仔細一看便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眸子雙瞳交疊,與常人大不相同。 周胤微此時的面上露出一些訝色,使得他的瞳眸看起來更加顯眼了。 周惇笑道,“這就對了。” 周胤微見周惇正盯著自己的眼眸看,立刻垂下了眼簾,卻沒有再低下頭去,“噯,父親說的是,兒子只是生來有眼病而已?!?/br> 周惇道,“是啊,你有眼病,所以才容易絆跤?!?/br> 周胤微道,“噯,噯?!?/br> 周惇道,“這書房院子的門檻,就是這么高,你下回來,看仔細些再走,就不會絆跤了?!?/br> 周胤微道,“謝父親關(guān)懷,兒子下回,定走得小心些。” 周惇“嗯”了一聲,又問道,“那你以為,向和暢此人如何?” 周胤微道,“向惠通做事嚴謹,是個可造之材。上回去上邶州查案時,只是不敢露了鋒芒,不愿越過杜懷珠行事而已。依照當時的情形,向惠通若不開口勸阻,即使齊得韜當時無話,事后必定起疑,如此一來,豈不因小失大?” 周惇看了周胤微一會兒,道,“‘因小失大’這個詞……”他拿起筆,在已經(jīng)寫完的那封折子上又加了一行字,“用得恰當?!?/br> 周胤微抬起眼,剛想探頭去看看周惇在寫什么,周惇就擱下了筆,抬起頭來。 周胤微又垂下了眼簾。 周惇笑了一下,“我是從來,不拘著你,也不要你對我言聽計從的。因此,我總疑惑,臧隱,你究竟為何怕我?” 周胤微的嘴唇顫了顫,終究沒說出一個字來。 —————— —————— 1《論語》季路問事鬼神。 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曰“敢問死?!?/br> 曰“未知生,焉知死?” 2古代認為重瞳是一種帝王的異相,按照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說法,其實是瞳孔發(fā)生了粘連畸變,是一種早期白內(nèi)障現(xiàn)象,但是按照史書上的說法,重瞳是不影響視物和讀書寫字的。 李煜因為生來有重瞳受到長兄文獻太子李弘冀的猜忌,因此醉心經(jīng)籍、不問政事,后來文獻太子因為和叔叔李景遂爭儲,鳩殺叔叔后,據(jù)說見到叔叔的鬼魂,驚嚇而死,后來李璟才立了李煜當太子。 《南唐書》而元宗復(fù)怒其不遵法度,一日,怒甚,以打毬杖笞之曰吾行召景遂矣,弘冀大懼,故景遂遇鴆,語在其傳?!@德六年,七月,弘冀屬冀,數(shù)見景遂為厲,九月丙午,卒 《南唐書》從嘉廣顙豐頰駢齒,一目重瞳子。文獻太子惡其有奇表,從嘉避禍,惟覃思經(jīng)籍。 3重瞳和雙瞳不一樣,并不是眼睛里有兩個瞳孔,而是兩個瞳孔重疊在了一起,所以總得來說,應(yīng)該不影響相貌,因為很多歷史資料都說李煜長得挺好看的。 宋·劉斧《翰府名談》江南李主一目重瞳,務(wù)長夜之飲,內(nèi)日給酒三石,藝祖敕不與酒,奏曰“不然,何計使之度日?”遂復(fù)給之。李主姿貌絕美,藝祖曰“公非貴貌也,乃一翰林學(xué)士耳。” 江南李國主一只眼睛有重瞳,歸降之后只顧著整夜整夜喝酒,內(nèi)府每天要供應(yīng)他三石酒。太祖聽說之后命令不再給他酒,他便上疏說“不這樣借酒澆愁,我怎么過日子呀?”太祖就又給他供應(yīng)酒了。李國主相貌絕美,太祖說“你不是富貴的面相,而是個翰林學(xué)士的樣子?!?/br> 4我這章里面有些貶低李煜,但是李煜并不是一個只會寫詞不會治國的懦弱君主,宋真宗就曾問南唐舊臣潘慎修,李煜是不是像傳言的那樣昏懦,潘慎修答道“假如他真是無能無識之輩,何以能守國十余年?” 《宋史》先是,江南舊臣多言李煜暗懦,事多過實。真宗一日以問慎修,對曰“煜懵理若此,何以享國十余年?”他日,對宰相語及之,且言慎修溫雅不忘本,得臣子之cao,深嘉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