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河上之歌
宋皇后坐在輦轎上,往太皇太后安氏的宮里去。 宋皇后每次去給太皇太后安氏請安的時候,都會特意打扮得素凈一些,有的時候是換掉頭上的釵,有的時候是減掉手上的金鐲,總而言之,她覺著自己在安氏面前,就該打扮得素凈些。 盡管從來沒有人要求宋皇后這么做。 太皇太后安氏的年紀與宋皇后相當(dāng),她穿著深色的宮裝,卻掩不住她的白膚烏發(fā),宋皇后每次見到安氏,都不得不承認,以美貌而論,后宮的妃子中,無人能及安氏。 安氏見到宋皇后來了,輕輕柔柔地笑了起來,“我正想著你,你就來了,快免禮罷,賜座?!?/br> 宋皇后坐了下來,先聊了幾句閑話,再報告了一下追封王氏的事情,安氏聽了便有些感慨,“她生了兒子,卻沒享上福,真是可惜。” 這話宋皇后不敢接,她只附和道,“是啊,因此圣上特意吩咐,要把追封禮辦得隆重些?!?/br> 安氏點點頭,“應(yīng)該的?!彼Φ?,“要不是我身份不合適,我也想加賞一份呢?!彼龘芘艘幌率稚系闹讣滋?,輕輕哼唱了一句,“‘驚翔之鳥,相隨而集;瀨下之水,因復(fù)俱流’?!?/br> 安氏嗓音清甜,宋皇后卻聽得后背微微發(fā)寒,趕忙道,“太皇太后,宮中不宜唱這《河上歌》?!?/br> 安氏停了哼唱,“啊,我忘了,圣上不喜歡聽我唱歌?!彼⑽⑿Φ溃盎屎蟛恢?,圣上從小就不愛聽我唱歌?!?/br> 宋皇后覺得安氏今天說的每句話她都不好接,“圣上只是不愛聽歌。” 安氏道,“德宗卻喜歡,”她抬起頭,“禪帝也喜歡,每次入睡,都要我哄著他唱歌呢?!?/br> 宋皇后徹底不敢接話了。 殿中安靜了一會兒,安氏復(fù)開口道,“瞧我,光顧著說自己的孩子,都忘了問候皇后了。” 宋皇后連忙道,“一切都好,謝太皇太后掛懷?!?/br> 安氏道,“幾個孩子都好嗎?” 宋皇后道,“好,都好?!?/br> 安氏道,“對婦人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兒子,皇后可要好生照料宮中的幾個孩子,萬不能有什么閃失?!彼弥讣滋椎募舛?,細細描著袖口上的花色邊廓,“其他都是枉然,最重要的,還是兒子。” 宋皇后應(yīng)了一聲,安氏繼續(xù)道,“昔年西晉時,賈后兇狡善妒,因惠帝懦弱而專制天下,乃至誣害儲君,逼得梁、趙二王起事謀反,臨死嘆曰‘系狗當(dāng)系頸,今反系其尾,何得不然’?!彼穆曇暨€是輕輕柔柔的,“我近來重讀《晉書》,讀到此處,真是心有戚戚,賈后若是善待愍懷太子,或是育有親子,即使她當(dāng)真女主天下,也可保得善終,何以落得如此下場?” 宋皇后溫聲道,“太皇太后,您身體不好,還是少費眼為好?!?/br> 安氏道,“我是閑來無事,看書不過打發(fā)辰光罷了。從前匆忙,即使看書,也不過是囫圇吞棗,如今有了閑暇,才發(fā)現(xiàn)‘書中自有黃金屋’啊。”她抬起頭,對宋皇后笑了一笑,“皇后不比我有如此空閑,因而我讀書有了心得,就不免想與皇后多說幾句。” 宋皇后恭敬道,“謹遵太皇太后教誨?!?/br> 安氏道,“我是到了現(xiàn)在,才參透這個道理?!彼p輕嘆了口氣,“女子須恪守婦德,若一婦人沒有兒子,她再如何了得,也難以保得長久富貴啊?!?/br> 宋皇后應(yīng)了一句,“太皇太后說的是?!?/br> 安氏微笑道,“對了,還有一事,我聽說,王氏所出的四皇子聰穎過人,十分早慧,還未入學(xué),就能引經(jīng)據(jù)典,隨口釋字,果真如此嗎?” 宋皇后道,“是啊,圣上也十分驚訝呢?!?/br> 安氏道,“但我從前見四皇子時,卻并未見有早慧的征兆,沒想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她勾了勾小拇指,“不知,這四皇子是不是也和圣上一樣,不愛聽歌?!?/br> 宋皇后道,“卻是不知?!?/br> 安氏道,“無妨。不過我下回見他,定要哼支歌兒給他聽?!彼D了頓,“皇后放心,我定會挑支好聽的來哼,絕不唱這不宜的《河上歌》” 宋皇后恭敬道,“太皇太后,您身份貴重,不該親自哼著歌兒去哄一個宮嬪所出之子?!?/br> 安氏道,“我知道,我都對皇后說了這話了,自然就哼不了歌給他聽了?!?/br> 宋皇后道,“您若真想哼歌給他聽,現(xiàn)下就可以召四皇子前來?!?/br> 安氏道,“我貿(mào)然召他前來,又唱歌哄他,必然會把他嚇著?!彼θ萦行┏粒霸僬?,萬一四皇子不喜歡聽我唱歌,以后我再想召他,他便會有意推脫,如此一來,以后這宮中,豈非更無人聽我唱歌?” 宋皇后安慰道,“喜歡聽您唱歌的人有許多呢?!?/br> 安氏道,“可他們?nèi)缃穸疾辉谶@宮里了?!彼吐暤?,“都不在了?!?/br> 宋皇后道,“太皇太后,您累了。” 安氏道,“是有點兒累,近來不知怎的,總想起從前的事來。”她闔了一闔眼,又睜開,“我身體不適,就不參加追封王氏的儀式了,也不必讓四皇子來給我請安了?!?/br> 宋皇后連忙應(yīng)下。 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安氏便讓宋皇后回去了。 宋皇后離開殿中,坐上了輦轎,走過千步廊時,不知怎的,宋皇后不禁輕聲哼唱道,“‘同病相憐,同憂相捄……’” 她哼了一句,又覺得不對,閉上了口,抿了抿嘴,轉(zhuǎn)頭對貼身宮女道,“回宮罷,我要回去添支釵?!?/br> —————— —————— 1《河上歌》 同病相憐。同憂相捄。 驚翔之鳥相隨而集。瀨下之水因復(fù)俱流。 漢趙曄《吳越春秋·闔閭內(nèi)傳》“吳大夫被離承宴問子胥曰‘何見而信喜?’子胥曰‘吾之怨與喜同。子不聞《河上歌》乎?同病相憐,同憂相救?!?/br> 春秋時期,楚國jian臣費無極殺害郤宛全家。郤宛的親戚伯暿聽到消息,連夜逃到吳國,向吳王及伍子胥匯報此事。有人見伍子胥對伯嚭這么熱心,就問他“伯嚭剛到這里,他的為人到底怎樣還不知道,你為什么一見面就這樣信任他呢?” 伍子胥說“這是因為他和我有相同的冤仇?!?/br> 2《晉書》及太子廢黜,趙王倫、孫秀等因眾怨謀欲廢后。 趙王倫乃率兵入宮,使翊軍校尉齊王冏入殿廢后。后與冏母有隙,故倫使之。 后驚曰“卿何為來!” 冏曰“有詔收后?!?/br> 后曰“詔當(dāng)從我出,何詔也?” 后至上閤,遙呼帝曰“陛下有婦,使人廢之,亦行自廢。” 又問冏曰“起事者誰?” 冏曰“梁、趙。” 后曰“系狗當(dāng)系頸,今反系其尾,何得不然!” 至宮西,見謐尸,再舉聲而哭遽止。倫乃矯詔遣尚書劉弘等持節(jié)赍金屑酒賜后死。后在位十一年。趙粲、賈午、韓壽、董猛等皆伏誅。 趙王司馬倫假造詔書,以謀害太子的罪名要廢掉賈南風(fēng),得到很多人的支持,入宮后即殺掉賈謐,又派齊王司馬冏收捕賈南風(fēng)。 賈南風(fēng)見司馬冏夤夜入宮,知道大事不妙,驚問“你來此何事?” “奉詔書收捕皇后!”司馬冏接聲道。 賈南風(fēng)接著問“詔書當(dāng)從我手中發(fā)出,你奉的什么詔?” 司馬冏不再睬她,將她押著,出了后殿。來到上閤,隱約可見司馬衷的影子,賈南風(fēng)遠遠地呼喊“陛下,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皇后讓人家廢了,到頭來還不是廢了陛下自己嗎?” 喊了一通,見無濟于事,就又問司馬冏“起事者是什么人?” 司馬冏毫不避諱,答道“是趙王和梁王?!?/br> 賈南風(fēng)聽了,悔恨不已,惡聲惡氣地罵道“拴狗當(dāng)拴頸,我反倒拴其尾,也是活該如此!” 之后將她到金墉城,又廢她為庶人,后又收捕賈南風(fēng)的黨羽如趙粲、賈午、程據(jù)等。同時,司馬倫將一些有聲望的大臣如司空張華、尚書仆射裴頠等收捕并處死,方便專權(quán)。司馬倫在誅殺賈后黨羽和張華等人后自領(lǐng)相國位,獨攬大權(quán),不久即以金屑酒毒殺賈南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