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胥吏斗官
佟正則走進獅城的仝羽茶館的時候,佟正旭也剛好到了沒多久,他正斜在座上,看著一個男人在販女,女孩小小的,低著頭坐在籃子里,整個人瘦不伶仃,風一吹就要飄起來似的。 周圍看熱鬧的、打量的、試圖講價的人不少,這回他沒穿烏衣,于是捎帶著也評論幾句公道話,“唉,唉,這價也別壓得太狠了,這閨女胯寬,一看就能生兒子?!?/br> 周圍看熱鬧的不認識他,回他道,“這閨女才五歲嘛,養(yǎng)到能生養(yǎng)的年紀還有時日呢,得白吃多少飯?!?/br> 佟正旭道,“讓她多干點活嘛?!?/br> 看熱鬧的道,“就這瘦津津的模樣,連桶水都拎不起來,能干什么活,還不是白吃飯?” 佟正旭還要說話時,佟正則來了。佟正則這回卻穿了烏衣,他看佟正旭這邊鬧哄哄的,皺了皺眉,大聲對那販女的男人道,“想賣人就去口馬市找專賣人的店家收,在這兒賣什么賣?想逃官稅呀?!” 販女的男人被佟正則一嚇,再一看他穿的那身衣服,擔起籃子逃也似地走了。 周圍看熱鬧的也一哄而散。 提茶瓶的笑瞇瞇地上前來問了兩人要什么飲子后,就識相地下去了。 佟正旭道,“你別這么較真,那閨女一看就是他親生的,他才來這邊賣的嘛。就是想給閨女挑個好人家,離他也近,以后還能看看她,碰上慈心的主子,說不定還能買回來。要是賣去了口馬市,白被多收稅不說,要是賣去了外地,那不是骨rou分離嗎?” 這時,提茶瓶的把兩人的飲子端上來了,佟正則喝了一口,道,“我知道,我知道,可他賣的就不是時候。現(xiàn)下姓紀的、姓羅的、姓傅的都賣地賣人,哪個沒眼色的‘好人家’能收他閨女?”他自嘲似地笑了一下,“要賣給我們這樣的,他豈不是更不放心?” 佟正旭道,“唉,就是,各鄉(xiāng)的知縣老爺們都跟著上面開始賣地賣人了,這關(guān)口上,哪家敢收地買人?要賣給木速蠻罷,他更不肯了?!?/br> 佟正則道,“作孽罷,作孽罷,你說作不作孽罷?!?/br> 佟正旭道,“噯呦,說到底,不就是征民夫征不齊嗎?咱們就看著罷,這木速蠻現(xiàn)在蹦噠得是歡,但就跟秋后的螞蚱似的,蹦噠不長了?!?/br> “他們前腳買了地,上面后腳就能抄了他們的家、征了他們的人、拿了他們的田去。要有不服的,再給他們扣一個瞞報土地人口、偷逃漏稅的罪名。呵,咱哥倆也別插手,由他們折騰去罷?!?/br> 佟正則猶疑道,“我就怕,折騰到咱們頭上來。” 佟正旭皺眉道,“什么意思?” 佟正則道,“你想啊,現(xiàn)在官老爺們把手里的地都賣給木速蠻了,為的就是征民夫,可征民夫就得查土地、查人口,這活兒到底還是得咱們來干罷?” 佟正旭道,“他們倒是想干,他們干得了嗎?” 佟正則道,“但咱們要是干了這活兒,不就替上頭擔了這干系嗎?” 佟正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活兒難道不是份美差?”他給佟正則掰扯起來,“現(xiàn)下,大家伙兒都不想作民夫,咱們查戶籍的時候啊,就能……” 佟正則打斷道,“整個東郡,你找一個想作民夫的出來我瞧瞧?”他冷笑一聲,“整個東郡都不想作民夫,但逼得官老爺們賣地的,怎么唯獨只有咱們上邶州?” 佟正旭道,“這下面的人把自家田地投獻上去,還不是因為……”他說到一半掩了掩口,“怎么成了咱們逼的了?” 佟正則道,“現(xiàn)在這田地成了木速蠻的,官老爺們讓咱們查木速蠻地里的戶籍,抄辦木速蠻的時候,便少不得拿咱們說事兒,萬一木速蠻鬧騰起來,咱們不就成了替死鬼嗎?” 佟正旭道,“木速蠻能怎么鬧騰?抄他們家的,可不是我們?!彼[了瞇眼,“上回他們能去定襄敲登聞鼓,還不是有人要整姓紀的嗎?否則,那群木速蠻連上邶州的城門都出不去!” 佟正則道,“木速蠻是鬧騰不起來,可鄉(xiāng)里有人鬧騰起來了怎么辦呢?鄉(xiāng)里盯著咱哥倆這位置的賊眼睛可多著呢,賊耳朵一個個都豎著呢,木速蠻的地被抄了,得有多少人盯著呢!” 佟正旭想了想,“你是說,鄉(xiāng)里有人會借機把咱們佟家擠下去?” 佟正則點頭,“大家伙兒都不想作民夫,以前咱們佟家和官老爺們,多多少少能護著鄉(xiāng)里一些人家。但這回布置下來的名目實在太多了,我征的人,我心里有數(shù),這十里八村,非要查個底朝天,才能交齊這些名目。” “現(xiàn)下咱們?nèi)ゲ槿丝?,得罪的,可是一整個鄉(xiāng)的人!萬一鄉(xiāng)里有人借機聯(lián)合買了地的木速蠻,反過來整我們佟家,這可怎么好?” 佟正旭道,“可,咱們是為官老爺們辦差的,官老爺們總會替我們說句話罷?” 佟正則冷哼一聲,“拿官俸的,最看不起的就是我們這些胥吏,咱們有用的時候,怎么都好,要是覺得咱們礙眼了,自會尋能差遣的人來替!” “就說這回罷,官老爺們表面上是撒手讓我們?nèi)マk差,可肚皮里拿的卻不一定是這主意。咱們替官老爺辦好了差,得罪了買地的木速蠻和整鄉(xiāng)人,官老爺們就能以我們欺侮鄉(xiāng)民的借口,整倒佟家,換別的可心人上去。” “官老爺們現(xiàn)下是賣了地,可一旦扶起別的人家,那些人為了討好上頭,自然會更賣力地替官老爺辦差。到了收秋賦的時候,賣出的地,不就又讓底下人‘投獻’回來了嗎?” “借著我們的力道辦了征民夫的差事,又抄了木速蠻的家產(chǎn),一邊又換了可靠人來替我們的差,好一著借劍殺人!”佟正則說著說著冷笑起來,“他們是想坐山觀虎斗啊!” 佟正則這么一分析,佟正旭也明白過來,“好??!這世上,可沒有這樣便宜的事兒!” 佟正則道,“可不是么?想整我們佟家,沒那么容易!” 佟正旭道,“但咱們?nèi)羰遣蝗ゲ猷l(xiāng)里的戶籍,就沒法交差,這不就更給了上頭把柄么?” 這時,剛剛那個販女的男人又擔著籃子悄悄回來了,在茶館窗口探頭探腦的,佟正則瞄了那男人一眼,那男人又溜到一邊兒去了。 佟正則把視線轉(zhuǎn)回來,“何必待到那一步?只要這地賣不到木速蠻手里,咱們佟家就是為官老爺們辦事的,誰敢來整?” 佟正旭道,“可上邶州頭尖尖的那三位都只賣給東郡籍木速蠻,還有誰敢來買呢?” 佟正則道,“那三位在咱們上邶州是頭尖尖,但放到整個東郡來說,那不就是地方官嗎?” 佟正旭吐舌道,“噯呦,你還真敢說,難道你還認得定襄的大官?” 佟正則道,“唉,我要是認得定襄的大官,咱哥倆還在這兒唉聲嘆氣?”他正色道,“我是不認識,可我能想法子去遞個消息?!?/br> 佟正旭好奇道,“去哪兒遞消息?” 佟正則道,“口馬行的文家鋪子啊。”他笑道,“瑯州文家前兩年不是出了個狀元郎嗎?” 佟正旭道,“狀元郎遠在定襄,等這消息傳過去,黃花菜都涼了。好罷,就算這消息傳到狀元郎那里了,狀元郎在定襄當他的大官當?shù)煤煤玫模趺纯赡軄砉茉蹅兩馅葸@檔子破事兒?” 佟正則道,“狀元郎是遠在定襄,可文家所在的瑯州,離上邶州可近多了罷?” 佟正旭沉思了一會兒,擺擺手,道,“文家雖然出了個狀元郎,但也沒蠻橫到能冒著得罪那三位的風險,在外地強行買地?!?/br> 佟正則道,“那是當然,文家這種經(jīng)商的大戶人家,巴結(jié)官老爺們還來不及呢,絕不可能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去得罪當官的?!?/br> 佟正旭道,“那你現(xiàn)時去遞消息,又有什么用呢?” 佟正則道,“我不是給文家遞消息,我是給瑯州的官老爺們遞消息。文家在瑯州經(jīng)營多年,必定和當?shù)毓賵雎?lián)系密切?!辟≌齽t微微揚起嘴角,“那三位在上邶州為了征民夫整出那么大動靜,連送到門口的地都推出去了,不就是為了在交差的時候,能向上頭表功嗎?我就不信,其他州的地方官,看到這場景能坐得?。 ?/br> 佟正旭想了想,也露出笑容,“對,對,這消息,要傳得越遠越好。那三位也不是第一天在官場里頭混,得罪的人,說不定比咱哥倆還多呢?!彼f著,又皺起了眉,“但要是文家不擔這干系,不把這消息傳出去,那可怎么辦呢?” 佟正則想了一會兒,道,“這消息,不能就咱們佟家一家去說,得十里八村管這差事的人家都說上一句,七嘴八舌地加起來,不怕那文家鋪子的掌柜不把它當回事兒?!彼壑橐晦D(zhuǎn),補充道,“再有,咱們說這消息的時候,得封點錢去,下頭的關(guān)節(jié)一通,不怕上頭的不知道?!?/br> 佟正旭笑道,“這樣一來,看誰還能不把咱們這些人當回事兒?!?/br> 佟正則也道,“就是!既然現(xiàn)在這頂頭的官老爺不把我們胥吏放在眼里,我們也就不必緊著他們伺候了。” 佟正旭道,“是啊,想當官的有的是,明年又是大比,好像誰稀罕他們似的!” 佟正則道,“他們也不想想,沒我們這些人捧著、含著、伺候著,他們哪里能這么作‘稀罕的’官老爺呢?” 兩人說著,一齊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