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懋想追封王氏并不是一拍腦袋就決定的，就像他追封禪帝一樣，宋皇后明白這個道理，她立刻給了個臺階兒，“王氏幽閑貞靜，守節(jié)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又有誕育之功，理應(yīng)追封?！彼位屎笳f到這里，看安懋沒有立刻回應(yīng)，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據(jù)說當(dāng)年王氏生產(chǎn)之日亦不忘面朝清寧宮行妾禮，真真是懿范淑德，彤管揚芬，堪為后宮典范也?！?/br>
    “‘彤史佳聲載，青宮懿范留’，王氏德行貴重，只可惜當(dāng)年受賊人構(gòu)陷，才致身死刑獄?！卑岔坪跤悬c兒感傷。

    宋皇后卻不敢貿(mào)然接這話，夸王氏有婦德是以皇后的身份說的。順著安懋的意思多贊一句已經(jīng)死去的王氏，是作為皇后寬容大度的表現(xiàn)。

    但是如果回到太子生母的身份，她就不敢對巫蠱之禍多說一句。

    安懋也不為難皇后，皇后給了臺階，他順著走下來就行了，“巫蠱之禍，禍起前朝。若不是前朝韋淑妃結(jié)黨妄行，蠱惑人心，行魘咒動搖儲君，王氏又怎會含冤而死？”

    宋皇后也不評論魘咒太子，只是跟著安懋罵韋淑妃，“盛德宗時，韋氏就干預(yù)朝政，猶如武后在唐高宗之世?！螂u司晨，惟家之索’，臣妾觀自古帝王，未有與婦人共政而不國破身亡者。若非皇上受禪，恐怕國已滅矣?！?/br>
    宋皇后這話可以說是顛倒黑白，如果說盛朝是亡在女人手里的，那也是亡在如今的太皇太后安氏手中，但安懋就喜歡這個套路，“《詩》曰‘宜爾子孫承承兮’，言賢母使子賢也。韋氏不賢，則兩子不教，遂行不詳不義之事?！?/br>
    宋皇后這會兒總算肯定，安懋提起王氏是要拿幾年前巫蠱之禍中，后宮有人魘咒太子的事情作為借口，名正言順地對元昊發(fā)兵。

    但是巫蠱事件當(dāng)時是安懋親自定性為前朝后妃恩怨，魘咒的對象主要是太皇太后，現(xiàn)在要翻案說魘咒的對象主要是太子，是元昊的國君指使內(nèi)宮中的前朝舊人行巫蠱之術(shù)，目的是為了動搖儲君國本，并不是安懋一張嘴就可以改變的事情。

    翻供這種宮闈秘案，是一件大動筋骨的大工程。

    安懋今天來清寧宮，說了那么一大車話，就是要皇后先開口，希望重查巫蠱事件。

    宋皇后是太子生母，沒人比她更適合開這個口了。

    此時，宋皇后卻猶豫了起來，雖然她知道無論她開不開這個口，安懋都會找個借口說重查巫蠱事件是為了皇后，但是她一旦開了這個口，就有點兒干預(yù)朝政的意思。

    畢竟魘咒太子比魘咒太皇太后的牽扯面可廣多了。

    尤其剛才安懋已經(jīng)透露出這個意思，前朝舊人魘咒太子是因為韋淑妃，韋淑妃是元昊兩任國君的生母和養(yǎng)母，這次翻案就不單是魘咒太子這么簡單，而是與外敵勾結(jié)，是要誅九族的謀反罪。

    安懋重查這個案子的風(fēng)聲一定會透出去，到時肯定會有“皇后要求翻案是為了借此打擊政敵”的猜測出現(xiàn)。

    畢竟皇后膝下的太子和安文都是主戰(zhàn)一派。

    如果安懋有心擴(kuò)大這個案子的影響，就會演變成對主和派官員的清洗，理由也是現(xiàn)成的你當(dāng)年是不是參與了魘咒太子？是不是與元昊勾結(jié)？否則你為什么反對對元昊出兵？

    宋皇后已經(jīng)是元配、嫡妻、和太子生母了，禮法上她已經(jīng)走到一個封建社會中，女人能走到的至高點了，就是太皇太后安氏也沒她這么功德圓滿。

    也因此，宋皇后對一切干預(yù)朝政的事情都有超乎一般的政治敏感性，她并不想當(dāng)西漢呂后、西晉賈后、盛唐武后那樣的女人。

    縱觀歷史，能有條件當(dāng)西漢呂后、西晉賈后、盛唐武后的后宮女人太多了，就和能有條件篡位的權(quán)臣、外戚一樣多。

    但是歷史上真正篡位的權(quán)臣、外戚，最后延福子孫、得以善終的又有幾人呢？

    可宋皇后也不敢就此轉(zhuǎn)移話題，她知道，今天安懋來就是要她開這個口來了，她就是不開這個口，也不能表現(xiàn)出明顯得抗拒情緒。

    安懋等了一會兒，沒等到皇后開口，他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心想，皇后也太謹(jǐn)慎了些。

    宋皇后的謹(jǐn)慎，安懋一向是很受用的。

    于是他又與皇后說了兩句閑話，就說要去看看太皇太后安氏。宋皇后就順?biāo)浦?，說起安氏這幾天身上也不好，已經(jīng)吩咐太醫(yī)博士進(jìn)獻(xiàn)食補的方子了。

    帝后二人說了一會兒養(yǎng)生之道，身后的徐安就提醒說到午睡的時候了，安懋就告辭了。

    安懋走了之后，宋皇后思來想去，總覺得心口悶悶的發(fā)堵，于是吩咐宮人拿歸脾丸來。

    碰巧這時安文在中午的時候從弘文館回來，看見宋皇后服用歸脾丸，就問候了幾句，囑咐宋皇后不要過于勞倦傷神。

    宋皇后看著安文擔(dān)憂的眼神，剛想和安文透露一些安懋的意思，希望他這些日子最好謹(jǐn)慎行事，不要落人口實。

    雖然太子和安文不睦已久，但是現(xiàn)在還沒人敢公然挑撥嫡出雙生子兄弟鬩墻。萬一重查巫蠱事件，有人借機(jī)污蔑安文，挑撥兄弟不合，那問題就會越來越復(fù)雜。

    這時，清寧宮外宮人高聲通報，東宮來人了。

    宋皇后猛然間心口一跳，身旁的宮女趕忙扶住她。

    “太子殿下落馬了！……”

    宋皇后聽了，一下子站了起來，她穿著常服，此刻卻威勢逼人，她張口道，“去東宮?！?/br>
    身邊的內(nèi)侍趕忙吩咐準(zhǔn)備步輦，宋皇后趁這個空檔，拿過身旁宮女手中的歸脾丸，服了幾丸才覺得定下心來。

    她這時連安文在說什么也不知道了，心里就在反復(fù)念著一句話，不會有如此巧合，不會有如此巧合，不會有如此巧合。

    宋皇后去東宮的時候，手都在顫抖，太子是安懋的嫡長子，安懋即使毒殺親外甥，也不可能為了要發(fā)兵元昊而暗害自己的親生兒子。

    除非，除非，宋皇后撐著額頭，除非安懋本來就是想一箭雙雕。

    宋皇后越想越心驚，安懋想發(fā)兵元昊，為什么偏偏要翻幾年前的宮闈案？

    還是，安懋想借翻供巫蠱案，削弱太子？

    ——————————————

    ——————————————

    1唐沈佺期《章懷太子靖妃挽詞》詩“彤史佳聲載，青宮懿范留。”

    2《尚書·牧誓》“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意思是母雞在清晨打鳴，這個家庭就要破敗。比喻女性掌權(quán)，顛倒陰陽，會導(dǎo)致家破國亡。

    3《詩》曰“宜爾子孫承承兮。”言賢母使子賢也?！鲎皂n嬰《韓詩外傳》

    田子為相，三年歸休，得金百鎰奉其母。母曰“子安得此金？”對曰“所受俸祿也。”母曰“為相三年不食乎？治官如此，非吾所欲也。孝子之事親也，盡力致誠。不義之物，不入于館。為人臣不忠，是為人子不孝也。子其去之?！碧镒永M走出，造朝還金，退請就獄。王賢其母，說其義，即舍田子罪，令復(fù)為相，以金賜其母?！对姟吩弧耙藸栕訉O承承兮?！毖再t母使子賢也。

    田子當(dāng)宰相，三年后退休回家，將他在任得到的兩千兩黃金獻(xiàn)給他的母親。母親問他說“您是怎么得到這些黃金的？”他回答說“這是我當(dāng)官所得的報酬。”母親說“當(dāng)宰相三年就不吃飯么？你像這個樣子做官，不是我所期望的。孝順的兒子侍奉父母應(yīng)該努力做到誠實。不應(yīng)當(dāng)?shù)玫降臇|西，不要拿進(jìn)家門。當(dāng)國家的大臣不忠誠，也就是當(dāng)兒子的不孝順。你把這東西拿走?！碧镒討M愧地走出家門，到朝廷那里退還黃金，并且請求自己進(jìn)監(jiān)獄。君王認(rèn)為他母親很賢慧，贊賞她的大義，就免了田子的罪，再次任命他當(dāng)宰相，還把黃金賞給了他的母親。《詩經(jīng)》說“好好教育你的子孫謹(jǐn)慎小心啊?！闭f的是賢惠的母親是子孫賢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