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冰原也不說話了，將屈老太傅那奏本拿在手里顛倒了幾下，沉吟了一會兒，又問丁岱：“你覺得屈老太傅所言如何？”

    丁岱謹慎道：“屈老太傅三朝元老，自然是老成持重之言。”

    姬冰原卻是笑了下：“屈老太傅當(dāng)初受過長公主恩惠，如今看顧小輩，他是怕吉祥兒風(fēng)頭太過，得罪了未來的儲君，將來朕不在了，他失歡于新君，下場不好?！?/br>
    事涉未來儲君，丁岱噤聲，不敢再說話。

    姬冰原將奏本擲回臺上，冷笑了聲：“朕若連自家小輩都護不住，還做什么皇帝?！?/br>
    丁岱遲疑了一會兒，緩緩進言道：“老太傅說的，讓云侯爺去禁軍、京軍歷練，也是用心良苦，軍中大多是舊日長公主提拔過的將領(lǐng)，自會看護提攜侯爺，磨礪個幾年，功勞也有了，根基也深了，自是肱骨之臣。”有了軍權(quán)，自然也就能護住自己了。

    姬冰原道：“孩子還小，去吃那些晨昏顛倒、值日當(dāng)班的苦做什么？”

    丁岱有些無語，想當(dāng)年陛下在侯爺這個年紀，已領(lǐng)兵在外，厲兵粟馬，連夜行軍，上陣殺敵，什么苦沒吃過，這會兒倒是一副溺愛縱容的長輩樣子擺出來了！

    眼看這明君在教養(yǎng)孩子上卻有些失之溺愛，丁岱哪里敢再提，只是低頭附和。

    姬冰原只問道：“今日吉祥兒是和誰一起的？”

    丁岱道：“是定國公府上的四公子，在文昌廟又遇上了懷素公子，后來回城后，與懷素公子三人一道去了百戲館去看了摔角，直用了晚餐才各自回了府。”

    姬冰原回憶了下：“姬懷素？這孩子倒也算沉穩(wěn)內(nèi)斂?！彼c了點頭，沒再說什么了。

    第二日，果然中書省收到了好些奏本，奏聞?wù)研藕钤频澮患饫鉃?zāi)，為國為民，請君上嘉獎褒揚，加官進爵。姬冰原翻了翻那些奏本，摞在一旁，看了下時間，又是午時了，便讓丁岱又去學(xué)宮那兒，將云禎接了過來。

    兩人用了午膳，姬冰原才笑著問云禎：“聽說你昨兒如天神降臨，一箭救了上萬百姓？”

    云禎一怔笑道：“陛下哪里聽來的，這般夸張，也就是湊巧遇到，只怕失火驚了百姓，引起踐踏，正好箭在手邊，就射了，也并沒有上萬那么多?！?/br>
    姬冰原笑著道：“今兒奏本都是夸你的，你自己看看吧?！闭f完點了點桌上那疊奏本。

    云禎拿來隨手翻了幾本，看了下落款那些上折子的人，赫然卻都是前世那些彈劾自己與朱絳合籍成婚，荒誕不經(jīng)，穢亂綱常的那些言官。

    當(dāng)年他年少氣盛，任性上了奏，但真被彈劾的時候，看到那些言辭如刀如海，心中多少還是凜然生懼，要不是當(dāng)初皇上一力護著，他當(dāng)時未必能頂住那些彈劾。雖然最后并未得善終，什么縱情恣意情深如海都變成了笑話，但當(dāng)初那每一個彈劾過自己的言官，他都牢牢記著。如今這一世，這些鳥人，豈有如此好心？

    他冷笑了聲：“拉倒吧，這不是夸我，竟是害我呢，陛下千萬莫理他們，我寸功未立就承了爵，書也沒讀完，也并沒有那什么憂國憂民的心，不過是偶然撞上了，適逢其會，隨手為之罷了?！?/br>
    姬冰原眉毛一抬，眼角已帶上了笑容：“怎的如此謙虛？朕正想著給你再加一級祿米，再給你下個旨意褒揚一番?！?/br>
    云禎擺了擺手：“皇上千萬別，這是捧殺，我不要?！?/br>
    姬冰原料不到云禎這樣坦蕩，幾乎失笑，怎有人敢在君主跟前說捧殺二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是姬冰原當(dāng)真有著捧殺的心，云禎這話幾乎是誅心之言了，姬冰原早就知道外邊有流言，說自己待云禎好，是為了縱他捧他養(yǎng)廢了他只為收兵權(quán)，他雖不屑不懼流言，卻沒想到云禎竟是一點不曾猜疑君上。

    這孩子，竟像是一點兒沒把自己當(dāng)外人。

    姬冰原有些憐惜，吉祥兒純摯天真，不諳世情，卻偏偏有著小動物一般的直覺知道避開危險，他乾綱獨斷，執(zhí)政多年，剛才看到這些奏章，豈有不知這些言官捧殺的心？叫云禎看，只是想教他一番道理，沒想到全然沒用上，他全然就沒想過什么嘉獎進爵，更沒覺得這是多值得夸獎的事。

    他統(tǒng)御六宇，臣子們個個看著也是披肝瀝膽，赴湯蹈火的忠臣，但哪位心里不想著伴君如伴虎、天高難問，紛紛留著后路，一心防著他懼著他？天子無私無偏，這原也是天子要的效果。

    但這孩子居然信他。

    他心里百感交集，將那些奏本放了回去，緩緩道：“你能看到這是捧殺，朕心甚慰?！?/br>
    “屈老太傅昨日連夜進宮，只為了護住你，怕你少年成名，被人哄得上了高處，功不配位，反受其害，但若是朕不獎賞你，又怕你心生怨言?！?/br>
    “如今看來，倒是朕和屈老太傅，都輕看了你的心性?！?/br>
    云禎愕然抬頭，臉上漲紅連耳根都紅透了：“陛下……過譽了，老太傅也……”他一時期期艾艾，竟然被皇上這難得的夸獎激動了——他哪里是什么心性好，他不過是重活過了，知道這些言官們都是什么鳥人罷了，哪里當(dāng)?shù)闷鸹噬线@般夸贊。

    姬冰原忍不住又想笑，不想要加官進爵，卻被自己這樣一句夸獎打動了？他想了下，不得不承認屈太傅的確才是為云禎長遠打算，世事無常，云禎手里，還是得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