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不是在找連環(huán)殺手啊，根本是演技派魔鬼集訓(xùn)，準(zhǔn)備去闖蕩洛杉磯??！

    可能是我演技不夠好，反正我絮絮叨叨念完這一大堆之后，我想要打動的正主兒眼風(fēng)都懶得給我。這時候咪咪恰到好處地叫號，把薇薇安叫進(jìn)去了，我立刻松了口氣，松得簡直像大小便失禁一下。

    趕緊推著輪椅回到了自己的小黑屋，我給約伯打電話：“什么意思啊，這是？”

    他說：“你沒看過薇薇安作為殺手嫌疑人的分析嗎？”

    “怎么來的？芝加哥警察局給的？”

    “芝加哥警察局知道個屁，奇武會給的絕密檔案。薇薇安小時候被養(yǎng)父母故意毀容騙取保險，之后經(jīng)過很多次非常殘酷的整容手術(shù)才恢復(fù)正常人的容貌。她精通化妝術(shù)，但在模特那一行也沒有得到太大的發(fā)展。她從來沒有在不化妝的狀態(tài)下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生平最恨的東西是難看的人，難看的、整過容的人，難看的、整過容的、對整容還有意見的人。”

    “這么說來，經(jīng)過剛才那一幕，她不殺我還能去殺誰??？”

    約伯趕緊安慰我：“別急別急，史蒂夫的profile我也看了，他恨的人比薇薇安恨的還像你。他爸小時候一天揍他三頓，屎都揍出來了，等到揍不動他，他爸就離家出走了。哎，咪咪有他爸的照片，他說基本上就是照著那模樣兒收拾你的。”

    我真心覺得，這么著就不是二選一了好吧，那個本來不是兇手的，現(xiàn)在觸景生情都會上來一刀捅死我??！

    要是兩個人都來殺，那我們折騰個什么勁，讓奇武會一起砍了不就完了嗎？

    交友不慎，遇人不淑，交友不慎，遇人不淑?。?！

    我義憤填膺老半天，醒來發(fā)現(xiàn)咪咪來看過我了，桌子上擱了一塊具有強烈的咪咪風(fēng)格的三明治，那玩意兒長得極像狗屎，就算餓死我也不會拿來吃的。這節(jié)骨眼兒上，外面候診廳又來了新朋友。

    史蒂夫正忙著填保險卡，他自己沒事，生病的是他的兒子，小男孩明顯發(fā)高燒，一臉通紅，昏昏欲睡地趴在爸爸的背上。我立刻在耳機里罵約伯：“禽獸！連小孩子都不放過！”

    結(jié)果傳來咪咪幽幽的聲音：“這個沒他什么事，這個小朋友呢，是自己生病的，得的還是重癥，沒來找我說不定就掛了。”

    我一怔：“這么巧，就找到你？”

    他的聲音縹緲得仙風(fēng)道骨的，我懷疑他是不是把麥克風(fēng)放在了肚臍眼上，現(xiàn)在講的是腹語。

    “關(guān)于是怎么找到我的呢，還是有約伯一份貢獻(xiàn)的?！?/br>
    約伯到底做了什么貢獻(xiàn)我沒打聽清楚，因為他忽然神出鬼沒地冒了出來，一路小跑把我從房間里推了出去，推出診所，扔在走廊上。我用眼神問他干嗎，他使勁兒咳嗽了一聲，然后就開始對我破口大罵。

    貨真價實的罵啊，嘿，真是罵得我大開眼界??！其主題是站在下一代的立場呵斥我老而不死謂之賊，病了不主動跳樓，實在浪費社會的資源、子女的感情、鄰居的好心。

    用詞之惡毒，語氣之卑鄙，句式之多變，內(nèi)容之連貫，把東門菜市場一干潑婦加到一起，都無法望其項背。而就算我內(nèi)心深處知道約伯真的不是我親生的，我都被罵得心頭起火，恨不得從輪椅上跳起來對他飽以老拳。那句話怎么說的？當(dāng)初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養(yǎng)大，你如今卻是個白眼狼??！

    不過，一把屎一把尿喂出來的，能是個什么好東西??！

    他這么罵的工夫，史蒂夫背著兒子看完病出來了，聽到動靜，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又是同情又是厭惡。按下電梯，結(jié)果電梯遲遲不來。他動了幾次嘴似乎想勸約伯，都被后者的瘋狂架勢壓得大氣不能出，他只好死死按著兒子的耳朵，最后實在忍不住了，從防火梯出口奪門而出。

    約伯的聲音跟被刀子切了一樣，戛然而止，立刻轉(zhuǎn)頻道：“我送你回家?！?/br>
    我暈暈的：“干嗎，下班了嗎？”

    他搖搖頭：“不，你才是真正要上班了。”

    二十　最簡單的方法最有效

    等我真正明白過來約伯的意思，脊背上就產(chǎn)生了一陣冰涼的蟲行感。那是活生生的恐懼。

    誘餌已經(jīng)暴露，等待的就是獵殺。

    約伯把我拉上車，送回家，接著二話不說就閃了。

    我一個人待在他們?yōu)槲倚伦鈦淼母呒壒⒗?，樓下有制服筆挺的看門人監(jiān)視著出入者，大門上安的是史密斯工業(yè)鎖，不管以前住這里的是誰，他都明顯很怕死。

    夕陽西下，四處都非常安靜，我和我的輪椅縮在臥室的一角，看著天色慢慢昏暗下來。

    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而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都沒有太多能力阻止或反抗。

    忽然之間，我深切了解了衰老意味著什么。

    衰老意味著失敗。

    對于即將來臨的對抗，失去了勝利的信念和戰(zhàn)斗的能力。

    唯一能夠擁抱的就是失敗的宿命。

    我用力握緊自己的拳頭，但手指卻愚蠢地呈現(xiàn)出僵硬呆板的狀態(tài)，根本無法與掌心接觸。

    風(fēng)吹動了窗簾，細(xì)微的響動，讓我心中也為之一驚。

    這時候有人敲門。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跟變魔術(shù)一樣，我額頭上的汗立刻下來了。不應(yīng)該有人來敲門的，約伯和咪咪都很明確地告訴過我沒什么事，他們不會過來找我。

    我忘記問了，要是有什么事呢？小王八蛋們！

    我屏住呼吸，慢慢推動輪椅向大門駛?cè)?，吃力地將耳朵貼在門上。

    但我什么都聽不到，七十二歲的耳朵，基本上已經(jīng)算是報廢了吧。

    來人又敲了幾下門，而后開始推門，力氣很大，我覺得可能是個男人。

    我把輪椅往后挪了兩步，從桌子上摸過手機給約伯發(fā)短信：“有人在我公寓外面，看樣子想進(jìn)來?！?/br>
    約伯立刻就回了：“冷靜，我們馬上過來?！?/br>
    我忍了兩下，沒忍住又發(fā)了一條：“要是我掛了，記得幫我照顧小鈴鐺?！?/br>
    他回：“自己的事自己做，老子哪有空！”

    推門的動靜更大了，忽然又停下了，而后我聽到了金屬撞擊聲。

    對方開始撬鎖，嗯，準(zhǔn)確地說，還不是撬鎖，是相當(dāng)有技術(shù)含量的開鎖。

    我退到臥室和起居室的交界處，兩邊都是鏡子，照出我蒼老面孔上流露出的驚慌和恐懼。我眼觀鼻，鼻觀心，心觀口，不再去看自己，心中打定主意：等我七十歲時如果真的老成這個德行，老子就去一死了之！

    沒多久，第一道大門鎖就咔嗒一聲被打開了，來的人在撬鎖方面是高手。

    第二道是普通鎖，估計會陣亡得更快。

    我抖擻起精神，把眼睛盡量地睜開，瞪住前方。

    門輕輕被推開，有人猶豫了一下，嘀咕了一聲：“有人嗎？”

    然后就走了進(jìn)來。

    史蒂夫。

    穿著他去診所時穿的衣服，這次兒子沒有在身邊，但他還是那一副慈父的模樣。

    我長長地，長長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那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真是快樂似神仙。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我，一愣，立刻舉起雙手。

    這可不是一個連環(huán)殺手應(yīng)該有的姿態(tài)哦。

    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兒會有人，第一句話居然是：“呃，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嫌棄我那么早回來？干嗎，你要埋伏在這里等著給我致命一擊嗎？

    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舉起的左手里，捏著一疊現(xiàn)金，而不是我想象中的兇器。

    很整齊，都是百元大鈔，有好幾張。

    他對我擺擺手，非常謹(jǐn)慎地說：“呃，別擔(dān)心，這個很難解釋，我知道，但是，呃，我在診所聽到你和你兒子的對話，我想你可能需要錢?！?/br>
    他搖了搖那幾張鈔票，然后隨手放在入門的鞋柜上：“我從診所看到你的地址的?！?/br>
    我徹底迷惘了。

    你這是連環(huán)殺手候選人還是芝加哥學(xué)雷鋒標(biāo)兵評比候選人?。?/br>
    史蒂夫不知道雷鋒是誰，他把錢放下，就往后退了兩步，看我一直瞪著他，他忍不住多說了一句：“我和我父親，呃，曾經(jīng)也有過那么糟糕的時刻，呃，呃，等我想修復(fù)，呃，一切，呃，都晚了?！?/br>
    他似乎很緊張，一緊張就會特別多停頓。

    好吧，那您是把我當(dāng)成了假想的爹來孝敬一下嗎？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約伯說，咪咪可是照著人家真爹的樣子打造我的呢。

    他完全走出了門口，我仍然保持著警惕，誰知道他是不是手上拿著錢，口袋里還藏著大刀一把呢？隨時準(zhǔn)備高舉兇器，殺個回馬槍什么的。

    我小心翼翼地推動輪椅到大門口，躲著拉開一條縫，看到史蒂夫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右邊走廊，不知道是為什么。

    而左邊電梯入口處，約伯居然也站在那兒，看樣子是剛趕過來的。

    他瞪著眼睛不說不動，視線和史蒂夫一致。

    是物業(yè)管理正給業(yè)主放露天小電影嗎？但這是七十一樓啊！

    然后我就聽到了一陣悶悶的轟鳴聲。

    我年紀(jì)大了，耳朵不好，連我都聽得到，約伯和史蒂夫看樣子早被震半天了。

    現(xiàn)在我們?nèi)齻€人都在望著走廊盡頭的落地玻璃窗。

    窗戶外面除了暮色中的天空，還有一架白色的直升機，駕駛員技術(shù)精湛，在很小的空間里自如回旋，隨即就懸空固定在了某個角度上。

    就在我們?nèi)齻€人都望過去的當(dāng)口兒，飛機掉了個方向，機艙門正對著玻璃窗，我們沒看清里面有什么人，就看到一條人影像禿鷲般展開雙臂，從機艙中一躍而出，對著玻璃窗直端端地撞了過來。史蒂夫完全被嚇呆了，高舉雙手不斷叫著上帝的名字，一出慘劇眼看就要上演。

    但想象中那位仁兄會跟個西瓜一樣頭破血流跌落街心的場景壓根兒沒有出現(xiàn)。

    真正犧牲的是那面鋼化玻璃。

    整個地被卸下來了。

    那個人的身體像具備極大的吸力，跳過來后就牢牢貼在玻璃上，赤足赤手，如履平地。他伸長身體，手指拂過玻璃的周邊，還特意在四個角上敲了敲。

    接著，他的手指就好像是金剛石的切割器，那整扇兩人高的玻璃無聲無息地就裂開了，溫柔地憩息在那人的手中。他一躥，無聲無息地落在走廊上，轉(zhuǎn)身將玻璃輕輕靠墻放好，而后垂下雙手，向我們走了過來。

    一個瘦弱的男子，中等身材，容貌清秀，臉上帶著天真而羞怯的微笑，戴著一頂灰色棒球帽，穿著一身攝影師和快遞員好像都很喜歡穿的卡其色快干衣。

    但不管是攝影師還是快遞員，必備的專業(yè)素質(zhì)里面都沒有包括從飛機上沖出來空手破窗這一項啊。

    約伯這時候還保持了相當(dāng)?shù)睦潇o，他提醒我：“窗沒有破，好吧。”

    我說：“你這個不孝子！”

    那個男子緩緩向我們走近，他好像認(rèn)識我一樣，深深地注視著我，從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絲陰險或惡毒，是一片灰色的澄凈，他微微低頭，說：“丁通？”

    我嚇了一跳。

    我變成這樣，就算裸體給小鈴鐺看，她都不會知道我是丁通，這位仁兄你我素未謀面，怎么就能一口叫破？

    這時候約伯為我挽回了一點臉面，他居然也知道對方的名字：“冥王？”

    瘦弱男子頷首致意，伸手從身后拿出一個包裹放在約伯的手里：“這里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我來接你們?nèi)テ渌胤??！?/br>
    我本能地覺得這里面不會是什么好東西。這時候史蒂夫終于緩過神來，一邊往后退一邊盯著我們，等確認(rèn)沒有人想上去殺人滅口之后，就轉(zhuǎn)身飛快地跑進(jìn)了電梯，我猜他一下去必然要找保安八卦，但保安會不會信他，還真有點費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