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阿梨病了快一個多月了,幾乎沒出過門,倒也安安靜靜地聽她說。 夜里的時候,李玄來了,自阿梨生病起,李玄便來得比以往勤快許多,只是來了后,又不做其他的事情,阿梨雖不解,但到底有些畏懼床事,也只字不提。 李玄今日穿著一身寬袖圓領(lǐng)如意紋的蜀錦袍子,雪青色的袍子,襯得他氣質(zhì)清冷貴氣,他如今在大理寺越發(fā)得心應(yīng)手,積威甚重,世安院的丫鬟便更畏懼他了,行事越發(fā)謹(jǐn)慎,從不敢犯錯。 就連素塵,阿梨上回見到她,也是李玄臉一沉,素塵便啪的一下跪地上了,膝蓋“咚”地一聲,阿梨聽著便覺得疼。 但李玄待她,反倒比以往更溫和了些。 李玄坐下,抬手替阿梨理了理凌亂的鬢發(fā),面色稍稍緩和了些許,溫聲道,“今日做了些什么?” 阿梨抿唇露出個溫軟的笑,輕聲道,“白日里繡了會兒袍子,下午便看了會兒話本?!?/br> 李玄那件袍子,阿梨一直停停做做,到了今日都還剩最后一只袖子,李玄從不催她,阿梨便也慢工出細(xì)活。不知為何,她起初只是抱著應(yīng)付李玄的心態(tài),心思花得多了,便開始用心起來,一針錯了位置都會拆了改。 李玄看了眼那擺在一邊的錦袍,神情溫和了些,慢聲道,“不著急,慢慢做?!?/br> 阿梨溫順應(yīng)下來,兩人又坐著說了會兒話,便熄了燈歇下了,阿梨白日里睡得多了,夜里便不大睡得著。 她翻了個身,便聽到身邊李玄問她,“睡不著?” 阿梨忙道,“世子不必管我,我白日里睡得多了,夜里便不大睡得著。您明日還要去大理寺,早些歇吧。” 李玄沒接話,只是將手伸過去,抱住了阿梨單薄的肩,輕輕拍著,溫聲道,“睡吧。” 阿梨原本半點睡意都無,被他這樣哄著,竟也有了點睡意,模模糊糊便睡過去了。 翌日起來,枕邊已經(jīng)沒了人,睡了個好覺,阿梨精神比平日里好了許多,便同章嬤嬤說,“嬤嬤,我想出去走走。” 章嬤嬤原想勸一勸,話到嘴邊,到底沒說出口,她如今算是瞧出來了,自己伺候的這位薛主子啊,在世子爺心里,地位只高不低,能為一個通房,大動干戈退婚,雖說兩家只是通了氣,可這樣得罪人的事,也就世子爺敢做了。 聽說鐘家不服氣,都告到陛下跟前,只是陛下是個明君,理都沒理,一句“合則聚,不合則散,折騰什么”,便打發(fā)了鐘大人。 饒是如此,侯爺也發(fā)了脾氣,罰世子爺跪了祠堂,又行了杖罰,強令世子將薛主子發(fā)賣出去??删瓦@般,也沒見世子爺松口。 “外頭風(fēng)大,奴婢去取件披風(fēng)來?!闭聥邒哌M(jìn)了側(cè)室,片刻后,抱著披風(fēng)出來了。 阿梨穿了披風(fēng),手里揣了個趁手的小暖爐,朝外走了。 她是輕易不出世安院的,除了去正院給侯夫人請安外,但如今侯夫人那頭怕是正厭煩她,阿梨也不敢自找沒趣,索性便稱病沒去了。 院里的桂花樹已經(jīng)枯了,今年花期將近的時候,阿梨正病著,也無人打那桂花的主意,就那么白白落了一地,風(fēng)吹雨淋,就那么爛在泥里了,實在有些可惜。 梅花倒是開得正好,粉白粉白的一小簇,擠在枝頭,開得燦爛熱烈,給肅殺的冬日,添了幾分顏色。 阿梨盯著那梅花看了會兒,蹲下身,去撿地上的掉落的梅花,還帶著淡淡的清香,同桂花那種濃烈不同。 阿梨抬起頭,朝章嬤嬤輕輕笑著道,“嬤嬤,能替我取個盒子來么,我想揀些梅花,到時候烘干做花茶。吃糕的時候煮一壺,很能解膩的。” 這種小事,章嬤嬤自然不會不答應(yīng),點頭應(yīng)下,匆匆就往她們來時的方向去了。 阿梨等著無聊,便先細(xì)細(xì)挑選了些才落下的梅花,裹在帕子里,湊到鼻端,還能嗅到淡淡的香。 正這時,阿梨剛想起身,便聽到身旁有人喚了她一句“薛娘子”。 她抬頭看過去,是素塵,她穿著一身青色襖子,體態(tài)略有一絲臃腫,站在那里,同她打招呼。 阿梨站起來,不大明白,素塵一貫很不喜歡她,即便瞧見了,大多時候都只當(dāng)沒看見,連屈一屈膝蓋都是不肯的,今日怎么還主動同她打起招呼來了? 難道她病了一場,人緣便莫名其妙變好了? 這般想著,阿梨朝素塵點點頭,客客氣氣同她打招呼,“素塵。” 打完招呼,素塵卻沒走,仍舊站在原地,朝阿梨手里握著的帕子看了眼,問她,“薛娘子撿這個做什么?” 阿梨被她問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是什么不能說的,便道,“到時候烘干了做花茶?!?/br> “原來如此,薛娘子好清閑。”素塵恍然大悟般點頭,然后語氣中帶了絲羨慕,搖頭道,“薛娘子是享福的命,不似我們,這不,快過年了,本就忙得暈頭轉(zhuǎn)向,還要給表小姐收拾院子,忙活了一日,明日還得去。不過,表小姐身份不同,我伺候她,倒是比別人還應(yīng)當(dāng)些,畢竟,我是世安院的人?!?/br> “指不定年后就得改口,叫夫人了?!?/br> 素塵這般說罷,便直直盯著阿梨,幸災(zāi)樂禍等著她的反應(yīng)。 都是丫鬟,憑什么薛梨只憑一張臉,便能奪走世子爺?shù)膶檺?。明明侯夫人原本有意讓她去伺候世子爺?shù)?,只是還沒開口,但薛梨賣身進(jìn)府,一臉狐媚相,才露了一次面,便叫侯夫人改了主意。 先來后到,那也是她先!她伺候世子幾年,忠心耿耿,別無怨言,那明明就該是她的位置,被世子寵愛的應(yīng)該是她。 她就是不服氣,她就是恨得牙癢癢,她就是見不得薛梨高興,她就是巴不得薛梨病得再重些,病得下不來榻,直接病死豈不大快人心! 又或者,去世子爺面前鬧啊,叫世子爺看看,他口中本分溫順的薛主子,骨子里是個什么樣的妒婦! 素塵這般心思,阿梨卻是渾然不知,她只是怔了片刻,才后知后覺聽出素塵話里的意思,那表小姐……是李玄未來的妻子吧? 她明白過來后,心里卻也沒什么感覺,不驚訝,也不意外。 她甚至有些不合時宜地想,李玄是世子啊,遲早都要娶妻的,不是鐘小姐,也會有旁人的。 半晌,阿梨點點頭,面上露出個溫然的笑,淡淡朝素塵道,“受累了,等過了年,大抵便會好些了?!鳖D了頓,想起了什么,又改口了,“等世子妃進(jìn)門,大抵便不會那么忙了。” 年后李玄娶妻,新婦進(jìn)門,府里上上下下只怕還有得忙,一時半會兒怕是不得閑的。 素塵沒等到自己想要的反應(yīng),皺起了眉,眼神不住上下打量著阿梨,仿佛不信一樣。 阿梨也坦然讓她打量著,但很快,回去取東西的章嬤嬤便過來了。 見了素塵,章嬤嬤臉上神色一變,疾步上來,看那樣子,像是怕她在阿梨面前說什么一樣。 阿梨見她那反應(yīng),哪里還不明白,原來就她不知道表小姐的存在??? 只是,瞞著她做什么啊,她又不會害表小姐,她才沒有這樣的本事呢。 阿梨想著,忍不住笑了出來,便見章嬤嬤同素塵都古怪看過來,便收起了笑,朝章嬤嬤道,“嬤嬤,把盒子給我吧,等會兒天黑了,便揀不到好的梅花了?!?/br> 章嬤嬤將盒子遞過來,素塵順勢屈屈膝蓋,尋了個由頭,便也走了。 阿梨掀開盒子的蓋,將方才裹在帕子里的梅花倒了進(jìn)去,才鋪了淺淺一個底,太少了些。她便蹲下身,去揀地上的梅花。 一陣風(fēng)吹過來,吹落一朵粉白的梅花,梅花顫顫巍巍從枝頭落下來,落在阿梨垂落在背后的細(xì)軟長發(fā)上,恰恰的,就那樣簪住了,倒像阿梨用了枚梅花發(fā)扣。 李玄進(jìn)來時,瞧見的便是這一幕,阿梨蹲在樹下,微微垂著眼,眉眼盛滿了溫柔,小心翼翼去揀地上的梅花,動作細(xì)致。她身上的披風(fēng)太長了,也一并落在地上,鋪展開來,雪白的披風(fēng)錦面上,一圈云紋繡紋,有梅花落下來,落在了那素面的披風(fēng)上,畫面靜謐又美好。 李玄不由得站在了那里,靜靜看了一瞬。 阿梨似有察覺般抬起眼,便看到李玄在不遠(yuǎn)處站著,怕他說自己,忙站了起來,抿著唇,露出個溫軟的笑,輕輕喊他,“世子回來了?!?/br> 李玄走過去,腳下步子邁得有點急,三兩步便到了阿梨身邊了,抬起手,取下她發(fā)上的梅花,在手里把玩了一瞬,溫聲道,“還未見你簪過梅花,改日我尋一套梅花頭面來?!?/br> 然后,又道,“回去吧,外面冷?!?/br> 阿梨溫順點頭,跟在他身后,不遠(yuǎn)不近地距離,兩人進(jìn)了屋子。 入了屋里,便暖和起來了,阿梨捧著盞熱茶,小口小口的喝,李玄只坐在一邊,并未如平常時候一樣看書,倒似在想什么。 阿梨以為他在想正事,便也不作聲,取了那件還剩下最后一個袖子的袍子,輕手輕腳穿針,然后細(xì)致入微縫了幾針。 片刻,李玄回過神,見阿梨手里捧著的那件袍子,心里像是什么流淌過一般,暖暖的。 其實,真正這般花心思給他做衣裳的,只有阿梨一個。 府中那些繡娘自是不算的,母親是一貫不會親自動手的,至多吩咐一聲嬤嬤,meimei元娘更不必說,這輩子怕是都沒正經(jīng)做過什么繡活,難得繡了個荷包送來,必定是有求于他。 獨獨阿梨,不圖什么,就那般一針一線、安安靜靜,一點一點為他做一件合身的衣裳。 李玄只要想到,他的世安院里,他的阿梨,安安靜靜、溫溫柔柔的,在微黃的燭火下,在靜謐的深夜里,一門心思為他做衣裳,心里便止不住發(fā)軟。 他一貫是內(nèi)斂的性子,自小見慣人情冷暖,見慣男女情愛,原就淡漠,后來入仕,便一直在刑部大理寺之流任職,更越發(fā)鐵石心腸,鮮少有什么人能叫他這樣牽腸掛肚,能叫他心甘情愿為她百般謀劃。 二十余年了,除了親人,也就這一個了。 李玄抬手,輕輕碰了碰阿梨溫柔的側(cè)臉,溫聲道,“歇一歇,我有話要同你說?!?/br> 阿梨不明就里,但仍舊放下了手里的活,抬起眼,溫順望著李玄。 然后,便聽他道,“過幾日,送你去別莊住些日子。府里吵鬧,不適宜休養(yǎng),你去住些日子,等府里事情了了,我便接你回來。” 阿梨愣了一下,腦子里一下子閃過了素塵的話,心里明白了點什么,下意識抿出個笑來,點了頭,輕聲道,“好,我聽世子的?!?/br> 第28章 翌日, 阿梨起來,枕邊已經(jīng)沒了人了。 她昨日撿來的梅花,曬在窗臺上, 今日是個晴天, 溫暖和煦的陽光,照在人身上, 曬得人昏昏欲睡。 阿梨坐起身來,在窗臺前站了會兒,章嬤嬤便站在她身后, 看了許久, 正想叫她別吹風(fēng)了。 阿梨卻忽的轉(zhuǎn)過頭來, 朝她笑著輕聲道,“嬤嬤, 我想去給侯夫人磕個頭?!?/br> 章嬤嬤略有些遲疑,思及昨日看到素塵的事,忍不住開口道, “娘子若是聽到了什么,便合該寬心些。世子待您……已算是極好的了。世子爺今早一起, 便吩咐了云潤那丫頭, 若是天晴, 便將您昨日揀的梅花取出來曬了。這樣的小事, 世子爺都記得。您聽奴婢一句勸, 人生在世, 還是應(yīng)當(dāng)要惜福些, 這般,才能長久?!?/br> 阿梨安安靜靜聽完她的話,心里沒什么波動, 朝章嬤嬤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去給侯夫人磕個頭,許久未去了,出門前,總要去一趟的?!?/br> 章嬤嬤見她神情安靜,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便答應(yīng)下來了。 主仆來到正院,阿梨在門口略等了片刻,嬤嬤才出來,道,“娘子進(jìn)去吧?!?/br> 阿梨輕輕朝她點頭,邁過門檻,走了進(jìn)去,便見到侯夫人坐在上首,身旁只一個伺候茶水的小丫鬟,顯出幾分冷清孤寂來。 阿梨沒同以往那般屈膝行禮,站住了,然后便跪了下來,膝蓋落在冷硬的地面上,先是一陣生疼,然后,一絲寒意仿佛鉆進(jìn)骨頭縫里去了。 侯夫人原一肚子火,并不想見阿梨,但被她這樣一跪,頓時心軟了五六分,到底是在她跟前養(yǎng)過幾年的孩子,侯夫人抬手,揮退了那小丫鬟,緩了語氣,朝阿梨道,“起來吧,你身子還沒好,還跪什么。” 阿梨卻依舊跪著,因著生病,較以往又清瘦了幾分的肩背,纖弱脆弱得猶如一折便斷的柳條。 她抬起臉,清潤的眼望著坐在上首的侯夫人,輕聲道,“奴婢該跪?!?/br> 侯夫人嘆了口氣,心里最后那點氣,到底也消了個徹底了。她淡聲道,“鐘家女那性子,進(jìn)了門也是鬧得三郎后宅不寧,擔(dān)不起世子妃的位置。起來吧,這事怪不到你頭上?!?/br> 阿梨這才起來,跪得久了,膝蓋便有些疼了,侯夫人看她發(fā)白的臉,朝她招手,道,“過來坐?!?/br> 阿梨溫順過去,坐下來,便聽侯夫人道,“我也不瞞你,剛開始,我的確心里怨你,怨你壞了三郎的姻緣,如今想想,怪不得你。你比元娘還小一歲,我也養(yǎng)了你幾年,總還有些情分的。你一向懂事規(guī)矩,等世子妃進(jìn)門,便停了你的避子湯,抬了你的位份。” 阿梨只默默聽著,一言不發(fā),等侯夫人說罷了,站了起來,徐徐跪了下去,將頭磕在地上,緩聲道,“奴婢有一事想求夫人?!?/br> 侯夫人不明就里,便道,“你說便是?!?/br> 阿梨輕著聲道,“夫人應(yīng)當(dāng)最清楚,天底下絕無相安無事的妻妾。人的心,都是rou做的,世間沒有哪一個女子,能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夫君,在另一個人的榻上,同另一個人生兒育女……” “你這話什么意思?”侯夫人微微蹙眉。 阿梨抿抿唇,吐出一句,“奴婢想離府?!?/br> “這不可能。”侯夫人下意識便搖頭道,“三郎不會答應(yīng)?!?/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