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是青華和越鳥大婚一年的日子，青華早早遣了元圣星去明王宮起酒，元圣星回來時除了一壇竹葉青以外還帶了一盒點心——那是佛母特意給青華做的，事到如今，佛母無從知道東極殿里貍貓換太子的把戲，她之所以送這一盒點心給青華，無非是覺得他可憐，怕他心灰意冷。

    與越鳥初見時，青華妄稱自己有夢魘之癥，越鳥為他討來了一只白澤香囊，現(xiàn)在青華倒真是夜夜噩夢不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當(dāng)年造口業(yè)的惡果。好在自打梼杌住進了東極殿，青華就不大睡覺了，反正睡與不睡如今對他來說已經(jīng)沒什么區(qū)別了，越鳥神隱了九個月，他就日思夜想了九個月，白日里一切如舊，可等到了萬籟俱寂的時候，他總是不免意志消沉。

    如今的青華的情狀和當(dāng)年乍然被如來收走修為的越鳥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是，當(dāng)年越鳥有青華旁無微不至的呵護，而眼下陪著青華的卻只有青燈古佛，經(jīng)卷念著念著就成了慰藉，妙嚴宮濃的化不開的夜色里多了一縷寧靜的佛音。

    最開始的時候，青華甚至不敢幻想越鳥與他重逢的日子，越鳥受刻骨銘心之痛，怎么可能輕易地放過他這個大逆不道的狂妄之輩，他之所以不敢想，就是因為他怕越鳥再也不會見他，怕越鳥拋下他回蘇悉地院，怕越鳥不要他這個不賢的夫君了。

    現(xiàn)在越鳥回來了，妙嚴宮里一切如舊，新上位的主母恩威并施，所有人以飛快的速度忘記了過去九個月里那些瑣碎的異象，當(dāng)然，這里面自然也少不了畢方的功勞。

    畢方在天庭的日子也不短了，她深知叁人成虎眾口鑠金的道理——要是讓妙嚴宮上下兩百多位宮人齊刷刷地議論明王行為反常，明王就是再言行有度也少不了要被別人在暗處指摘，可明王現(xiàn)在可是懷揣“免死金牌”，梼杌附身是多大的事？別說這些個天庭里尋常的當(dāng)差宮娥，就算是太上老君聽了只怕都要搖頭。因此這些日子畢方經(jīng)常擺出主母心腹的架子，到處跟人說明王以大乘法術(shù)鎮(zhèn)壓梼杌，拼上了自己的仙根也要保叁界太平，偶爾不濟行為古怪是正常的。

    人言就是這樣，洶涌起來可以以下犯上，讓這些個沒甚修為的宮娥也敢肆意談?wù)撔轮髂福傻仁虑檎娴拇笃饋?，大到干系叁界的地步，人的舌頭就僵了。

    說起來，妙嚴宮最過不了這個坎兒的倒是青華，望著語笑嫣然桃花依舊，半點不帶怨氣和憤怒的越鳥，青華最開始是忐忑，因為他怕越鳥不肯饒恕他，可越鳥卻纖手一揮，云淡風(fēng)輕地將刻骨之痛和逆天血咒全部拋諸腦后了。她絲毫未改，依舊對他深情款款，溫柔體貼。

    后來青華開始不解，他以血咒為牢，將越鳥軟禁在妙嚴宮，也就是九重天天規(guī)森嚴，否則這事要是傳到佛母耳朵里，只怕她早就踏碎凌霄殺他滿宮了，可越鳥卻不以為然，非但如此，她還多次露出愧疚之色，到仿佛九個月前下手行兇的不是青華而是她一般。

    后來青華終于明白了，他自恃造化齊天，一生德高過淺，唯獨在面對越鳥的時候錯判了兩件事——第一，當(dāng)年他害怕越鳥得知他二人七世孽緣，會遷怒于他離他而去，因此他久久不敢與越鳥坦言，殊不知越鳥兩歷千世劫，早就根絕了貪嗔癡恨，更不可能將業(yè)果歸咎于他這個天地不容的可憐人；第二，他以為他以金刀施血咒，越鳥身受重傷難免怨他狠心，沒成想越鳥卻不看果，只問因。她之所以心生愧疚，就是因為她看透了青華狠心背后的無奈。

    神人鬼妖，四道等級有序，神仙、妖精和人，叁界紛爭不止?？稍谔煜碌氖|蕓眾生中，青華只牽掛越鳥，他不擇手段地要保住越鳥的命，究其原因，就是因為越鳥在不擇手段地犧牲自己。

    從前越鳥逍遙自在，如今她繼位明王，肩負萬千使命；從前越鳥一身清凈不著金玉，如今她是妙嚴宮主母，渾身綾羅綢緞披金戴銀；從前越鳥滿心佛言正道，如今她踏入五族爭端，心中都是爾虞我詐；從前越鳥六意根絕，如今她為了青華，甘愿淪落紅塵；從前越鳥不沾俗世，為了青華她威懾九重天，只為全她夫妻之情；從前越鳥慈悲為懷，掃地恐傷螻蟻命，為了替青華鋪路，她不惜一世英名；從前越鳥的志向是救苦眾生不落一人，如今為了青華，她心甘情愿地做了籠中之雀。

    這還不夠，越鳥深知青華是因為怕失去她，所以才不顧輕重地對她施下了血咒，她不說自己有多痛，只怕青華被逼無奈壞了萬年清修的德行。血咒無恥，就連梼杌這百妖遺孤都不禁要嫌棄青華，可越鳥卻半點也沒放在心里，她依舊是當(dāng)年的那個佛前無欲無求的尊者。

    從明白了越鳥心思的那一刻起，青華的心里就生出了無限的恐懼——從前他只覺得越鳥比他更有智謀，可如今看來，越鳥不是聰明勝他這么簡單，而是擁有他遙不可及的智慧。

    越鳥歸位十日有余，這些日子青華不分日夜地纏著她，他雖沒說什么，可是他臉上的不安昭然欲揭，可憐他一個萬年仙壽的老神仙，如今居然要和她個小小孔雀猜心思了。

    八月十五中秋大宴，凌霄殿每年都會請叁十叁宮的主神去赴宴，可中秋不是什么大日子，凌霄殿中秋大宴，去地殷勤的多半是天庭排不上號的小仙，不是青華倨傲，他身居六御，除了玉皇大帝以外，其余四御多的是不赴宴的，他找理由不去也不算是搞特殊。

    然而自從越鳥住進妙嚴宮，二十年來她就都對青華耳提面命，叮囑他不能失了禮節(jié)，讓滿天議論他自恃清高。這些年來別的不說，青華總算是和四御王母結(jié)下了些交情，今年中秋，北極紫薇大帝親請青華赴小宴，宴上除了他就只有南極長生大帝、勾陳上宮天皇大帝，和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祇。這些個仙家與他分數(shù)同僚，也算是有些交情，青華若是婉拒難免無禮，可他有心赴宴吧，卻又怕越鳥趁他不在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情來。

    從前的青華哪里會計較這些，便是玉皇大帝來請，他也多的是理由不去赴宴?？扇缃癫煌耍嗳A位高權(quán)重，他不能只計較自己的得失，還要顧著越鳥的顏面——他可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守著越鳥，可若真是如此，滿天諸仙便難免要議論越鳥這個妙嚴宮主母威勢太重，青華哪里舍得越鳥受此非議。

    中秋越來越近，看著青華滿面愁容的臉，越鳥不禁偷笑。造化弄人，如今最明白她夫妻情狀的不是別個便是梼杌。梼杌猜中了越鳥的心思，青華卻猜不中。

    與青華重逢，越鳥心里只有思念，她哪里會在乎刻骨之痛？她只知道青華是因為猜不透她的心思才出此下策，寧愿逆天而行也要保住她的一條命。青華是情深之輩，她歸位的當(dāng)晚，青華喝的大醉還不忘侍奉她服下輪回瓊液。

    服下輪回瓊液，越鳥瞬間就睡著了，然而即便是在睡夢中，她都感覺到了青華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原來這血咒只對rou體之傷有效，對藥性補劑卻無效。

    《涅槃經(jīng)》曰：“有漏法者有二種，有因有果；無漏法者亦有二種，有因有果。有漏果者是則名苦，有漏因者則名為集。無漏果者則名為滅，無漏因者則名為道。”此即為苦集滅道。青華和越鳥原本仙妖兩隔，卻孽緣重續(xù)，既然明知是逆天而行，又何來顏面怪上蒼容不得他們善終？即便是雷音寺開了恩，九重天破了例，他倆也不該夢想從此能夠人月亮團圓。輪回苦，最苦的就是無法解脫，可青華是甘愿沉淪的，越鳥也是。

    青華在看不到盡頭的夜路上望著越鳥的星光一意孤行，越鳥成了他的指引和信念，漸漸的，他的心終于靜了下來。

    最后，越鳥勸青華赴北極帝之宴，青華支支吾吾，半個辯解的字也說不出來——他該說什么？說他怕他半日不在，越鳥就會伺機自殺？說他信不過越鳥，從此要和越鳥寸步不離？

    青華知道越鳥早得了大道，可即便是在最鞭辟入里的佛經(jīng)里，青華也沒見過讓人有仇不報以德報怨的，越鳥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讓他害怕，因為他沒法裝作一切都沒發(fā)生，沒法漠視自己對越鳥的傷害?？稍进B是如來高徒，又怎么會被貪嗔癡恨纏?。?/br>
    “青華，紫薇大帝一向深居簡出，大帝肯請你赴宴，你也不能渾然不顧大帝的顏面啊?！?/br>
    “越兒難道真的不知道我怕什么嗎？”青華支支吾吾地說道。

    “你下了血咒還不肯放心，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你已種心魔，你既然舍不得離了我，這倒也簡單，你帶著我去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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