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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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審訊室隔壁套間,已布置成日本餐室,讓人懷疑憲兵總部里是不是有個道具間,專門用來滿足林少佐不時發(fā)作的舞臺狂想。兩面屏風隔出一間小室,一面四扇,四株茶花;一面六扇,合成一幅山水。 林少佐一身和服盤坐席上,令侍女給對面鮑天嘯倒酒。 “今天要請鮑先生嘗嘗日本的櫻鯛,”林少佐宣布,“用艦隊送來的呢。從瀨戶內(nèi)海出發(fā),到公平路碼頭要整整三天。幾分鐘前我剛剛看過,魚活著呢,魚鱗是金色的喲?!?/br> 我像個真正的日本人那樣唏噓驚叫,拖著長腔。我特地穿上最近從南京時髦起來的國民服,半像中山裝,半像日本士官學生服。 “那是如何辦到的呢?” 林少佐豎起一根食指,在半空中搖一搖,得意地說:“馬先生,你有沒有讀過一本法國小說,《基度山恩仇記》?啊,鮑先生一定讀過。” 他轉(zhuǎn)過頭,期待地望著鮑天嘯。他有點失望,因為鮑天嘯讓人難堪地沉默著,彎著腰坐在對面。他仍舊沒有學會林少佐那種坐姿,挺直腰,雙手握拳支撐在盤起的腿上。 “在小說中伯爵告訴客人,古羅馬人讓奴隸頭頂鯛魚,從港口運送到羅馬,魚送進廚房前還活著。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呢?伯爵自己呢,把魚連水裝進木桶,又放幾片水藻。用馬車把木桶運到巴黎。多么富有想象力。小說家本人,他吃過這樣的魚么?但是他有想象力,絕妙的方法?!?/br> 少佐拍手,命令憲兵打開一面屏風。屏風后不知何時架起料理臺,廚師從竹簍抓出一條魚,魚背一抹粉紅,魚鱗果然微閃金光。廚師從刀架上挑出一把,卻沒有破肚挖腸。他貼著魚鰓蓋骨用力劃一刀,翻過魚在另一面同樣位置也劃一刀,然后拿刀輕輕一剔,整個魚頭就從魚身上分開。 鯛魚斬首后,憲兵把屏風合上。廚師繼續(xù)清理內(nèi)臟,剔除魚骨。林少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刀刃切入魚rou,發(fā)出古怪咻咻聲,每割下一兩片rou,廚師就用刀背敲一下砧板,即便獨自一個在屏風后,他也必須遵循某種古代食rou禮儀。 “一條大魚,”林少佐若有所思,“處理它需要更多耐心?!?/br> 是暗示么?林少佐可能查到什么,他不打算告訴我。就像我不打算把我聽到的故事告訴他。如果公寓沒有封鎖,如果我可以自由出入,這些故事也許能派點用場。時不時有些老朋友會在街上偶然撞見我,我有義務告訴他們一些事,即使做漢jian,也需要多幾個朋友。 鯛魚切成薄片,鋪在碎冰上。林少佐笑容滿面,望著囚犯,那家伙不斷把魚片塞進嘴里。 “讓人覺得神秘莫測的作家們喲,”林少佐端著酒杯,感慨地說,“我的朋友,武田君告訴我,有時他在街上散步,突然會被陌生人吸引,面孔,或者一個動作,也許衣服上有一處污跡。就在那短短一瞬間,爆炸——” 他伸出手,五根手指朝半空緩緩分開,毫無新意地又做了一次爆炸手勢:“頭腦中一次爆炸。一部小說誕生了,完全是想象力在起作用。就好像故事有個開關,引爆器,只要抬頭一看,人物命運就展現(xiàn)在小說家面前。他可能要去殺人,他也可能被殺,但除了小說家本人,誰都看不見后來將要在此人身上發(fā)生的一切。是這樣么?真是這樣的么?” 他喝掉杯中酒,看著鮑天嘯。 這個關于爆炸的比喻,讓鮑天嘯變得謹慎起來,臉頰停止鼓嚼,小聲地響應林少佐:“有時候是那樣。” “看吧,有時候——”林少佐大叫一聲,轉(zhuǎn)過頭笑著對我說,“看吧,馬先生,這就是作家。他們不愿意告訴我們。那是個秘密?對不對?那是個職業(yè)秘密呢。當然我們可以理解——” “請喝酒,鮑先生,請喝掉你杯中的酒。再倒一杯?!彼簥^地舞動手臂,然后把手放回到桌上,下了一個結(jié)論,“你們擅長欺騙,對不對?小說家都是騙子?!?/br> 他又開始對我說話:“今天下午,我忽然想到,鮑先生是不是也在欺騙我們呢?他會不會有什么秘密沒有告訴我們?他是不是像武田君說的那種小說家,把偶然見到的女人想象成故事女主角呢?那是多么精彩啊,讓爆破專家疑惑不解的難題,他如何猜得到?現(xiàn)場果然有熱水瓶膽呢,炸得粉碎,竹殼燒焦了,到處都是碎片。圍繞爆炸點,一圈又一圈。鮑先生僅靠想象就能觸摸事實,佩服之余,我不免疑惑?!?/br> “我像個認真的讀者。為作品著迷,就去找書來看。想要了解小說作者奧秘的決心很大呢?!彼e起酒杯望著鮑天嘯,失望地發(fā)現(xiàn)鮑天嘯喝醉般垂著頭,他用嘴唇碰碰酒杯,又放下。 “不得不說有些失望。雖然充滿期待,最后卻發(fā)現(xiàn)一堆平庸之作。請不要見怪。我沒有輕視鮑先生才華的意思。那些報紙——”他這才想到東西就在旁邊,他伸手從身邊鋪席上拿起一疊用硬紙板裝訂成冊的剪報:“都是給小市民看的。駐軍報道部稍一放松,他們就煽動仇日,鼓吹匹夫之勇。管制得緊一些,整天就刊登些通jian故事。于世道人心有何裨益? “在這種報紙上,怎么能要求鮑先生寫出才華橫溢的作品呢?盡管如此,畢竟有一部小說讓人產(chǎn)生濃厚興趣?!豆聧u遺恨》——” 林少佐停下來,看看我,又看看鮑天嘯。發(fā)現(xiàn)沒有人贊美他的敏銳洞察力,也沒有人為此震驚。 “我們有沒有高估了他?這位小說家到底有沒有那么高明?沒有,他沒有讓我們失望。鮑先生用《孤島遺恨》向我們證明,他不僅能憑空想象出一場爆炸,他甚至能提前兩個月預見作案過程。小說中女主角最后終于替父親報了仇。她使用一顆熱水瓶炸彈。換熱水瓶的辦法,鮑先生那時候就想出來了吧?” 我沒有聽懂他(怎么能聽懂呢?我那時候還沒讀過這部小說呢)。但鮑天嘯聽懂了。與此同時,酒精在他身上開始起作用,即使日本酒,喝多了一樣會醉人。只見他遲鈍地睜大眼睛,雙手竭力撐著桌面,試圖固定忍不住晃動的身體。如果不是真的驚慌,那他表演得實在有些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