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畫面。

    陰暗的暗室里，一個須發(fā)皆白的男子面色難看，他衣袖血跡斑斑，看著地上是一具殘尸，他說：“我早就說過，這魔石用來作為花肥轉(zhuǎn)化出來會有問題。這樣的靈石，用多了必會導(dǎo)致怨氣堵塞，看看他，三分不像人，十分卻像鬼，這哪里是修行，分明就是入魔！”

    趙寶瑟并不認識此人，但同門華霆卻面色微變：“師父？！”

    這竟是失蹤多年的浣花谷谷主，原來他是在這里。

    趙寶瑟心頭微微一動。

    而另一個帶著空桑刑堂的佩玉的老者上前，正是空桑前任刑堂堂主?，F(xiàn)在因為獨子的隕落神色哀痛，但他仍然不信：“不可能！若是如此，為何只有空桑才能培育出絕代大宗師！那是空桑用了數(shù)不清的天材地寶和靈石養(yǎng)出來的！若是有問題，為何大宗師們都沒有這樣的問題！”

    浣花谷主神色沉痛：“敢問……哪一位大宗師是善終？！”

    刑堂長老無言以對。

    桑秀峰緩緩從暗處走出來。

    “這個鯨落之法是先生的師祖?zhèn)飨??？丈Ｇ闆r特殊，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降下災(zāi)難大劫。而佛桑主木力量有限，必須得以人力作為容器囤積轉(zhuǎn)化的靈力，待到浩劫來臨之時，大宗師身上的靈力作為主木補充，玉石俱焚，而后澤被主木。多少年都是這么做的，我也一向嚴格控制靈石的發(fā)放，這次意外只是下面的弟子不懂事，cao之過急。以后諸位留心便是。”

    浣花谷主搖頭：“先祖師曾云，東海有鯨，忽一朝身死，落而澤被萬物。但我們現(xiàn)在是用弟子活生生的命去奉養(yǎng)主木，這是不一樣的。況且現(xiàn)在主木……和以前又有不同了。”

    桑秀峰沉吟了一下：“那么依先生而言，應(yīng)當如何？”

    浣花谷主遲疑了一下，下定了決心：“凡物歲久則為妖，若是得人精氣，亦能為妖。主木年歲悠久，加之數(shù)百年魔石的滋養(yǎng)，已然非凡物——所以才會引來越來越頻繁的萬生雷劫。這……是天譴啊。”

    數(shù)百年前，不知從哪一年開始，佛桑主木的反常妖異開始引起天道的反應(yīng)，每隔三十年，空桑山都會迎來一場浩劫。嚴格來說，不是浩劫，而是天譴。而后，天譴越來越頻繁。

    這是九天神雷對妖異的誅殺。

    為了應(yīng)對這樣的浩劫，空桑開始大舉實行空桑試學(xué)，選擇資質(zhì)出眾的弟子留在空桑全力培養(yǎng)，最終身居大宗師。作為回報，大宗師將要全力對抗天劫。

    十年前，最后被選為大宗師的正是封回。

    卻不料，被趙寶瑟以各地異寶加持，搶先堵上了雷劫。

    鶴鳴聲起，畫面接著一轉(zhuǎn)。畫面上烈火灼燒，驚雷如雨。正是趙寶瑟殞身一瞬間，她轉(zhuǎn)頭回眸，長劍跌落塵埃。星宿海底那百萬年凝結(jié)的碧珊瑚同時化為齏粉，昊天鏡黯淡無光。

    趙寶瑟手上拿著白的獨角，手上全是鮮血。

    這一只從秘境帶出來的靈獸，荒廢秘境最后一只矔疏。他的角具有辟火解毒奇用，甚至可以幫助修士度過雷火劫。

    自然，她摘它的角不是因為這個，也不是應(yīng)空桑的要求作為獻祭，而是要解開他們之間的血契。

    畢竟，她是將要奉獻大道的人。

    然而，現(xiàn)在這角也沒什么用了。

    萬生雷劫已將她的身體化成齏粉。痛嗎？自然是痛的。在這一刻，她卻鬼使神差轉(zhuǎn)頭回眸，也不知道心里是想要見到誰。當年在她跌落九星陣臺的時候誰也沒有看到。

    而現(xiàn)在，在這一刻，在佛桑主木帶來的幻覺中，她清楚看到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

    在她跳下去的一瞬間，跟著她一同落下的，還有佛前的那一株蓮。

    遲到一步的封回毫不猶豫催動了手上的紅蓮封印，以血為祭，奉上神格，強行留下了她的一縷魂。造化弄人，因為這一縷被強行留下的神魂。趙寶瑟的殘魂只能在塵世沉寂徘徊，失去了再次投胎的機會。

    天雷無情，主木貪婪，封回血rou消融之時，獅貓阿不縱身延緩了時間，然后是浮屠祠古佛現(xiàn)身，帶著三千揭諦、八百泥像，以二十四枚定海珠殘留的靈力保住了封回。

    以兩莖蓮花重塑了他的rou身。

    至此，佛道雙修的封回棄道向佛，并永不能開殺戒。

    但縱然如此，他抱住趙寶瑟時還是遲了一步，一滴淚悄無聲息落在她毫無生機的臉上。誰說過的，眼角有淚痣的人，是上輩子死的時候相愛的人留下的血淚烙印。又名叩輪痣。生生不息，永不消逝。

    封回抬起頭來，額間的佛砂殷紅如血。

    趙寶瑟呆呆看著這一幕幻象，在這一刻她忽然明了什么是神佛之怒，什么是寶相莊~嚴，還有當年封回和她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她旁敲側(cè)擊問起蘇微吟和他的婚約，他踟躕了片刻緩緩說，我以為小山君是知道我心意的。

    那時候她以為她是知道的。

    現(xiàn)在，她才是真正知道的。

    一道長長的劍光滑過，畫面被劈斬為兩半。

    封回倒提長鋒，居高臨下站在半空，微微側(cè)頭看向最后掙扎的主木。

    桑秀峰已和主木合二為一，但吞噬的痛苦讓他還在本能地掙扎著。

    “還有什么遺言嗎？”封回問。

    桑秀峰似乎張了張嘴。

    封回說：“算了，不想聽。”

    主木再度膨脹，困獸一般的猙獰，它借著桑秀峰的聲音開始說話了：“愚蠢的凡人啊。你是不能開殺戒的，你有戒持，你……”

    “是的?！狈饣鼗卮稹?/br>
    他低頭，手上紅蓮自掌心長到了半個身體，漸漸蔓延上脖頸。

    他轉(zhuǎn)頭向近在咫尺的趙寶瑟：“瑟瑟，過來?！?/br>
    然后封回張開了手。

    如同被一朵花傾覆，被一朵云擁抱，趙寶瑟鼻尖全是他清冽的氣息，這么一瞬，所有的靈力從封回身上到了趙寶瑟軀殼，然后下一刻，蜀山、有蘇氏、九黎、若雙城、浮云觀等還能動的人，都回過神來，紛紛將身上的靈力祭獻到趙寶瑟身上。

    “還差一樣?xùn)|西。”封回說。

    他攤開手，念念之間，破風(fēng)聲中，他忽然握住手，手掌赫然是那廢棄古殿中的禪杖，禪杖上面的鈴和念珠晃動，隱隱帶著佛音。

    雙方最后的力量相擊，轟然的巨響中，整個山門如同遭遇巨震，山石動搖，一片荒涼死寂。

    讓人目眩耳鳴的震動聲中，無數(shù)人口鼻涌出血來。

    “會輸嗎？”趙寶瑟嘴角淌血。

    封回蒼白的臉上是淡淡的笑：“反正它不會贏?！?/br>
    下一刻，空中突然傳來鬼車的鳴叫，夾雜著黎清瑤的聲音：“看看我?guī)дl來了?！?/br>
    魔尊降臨，空桑山的百獸園和看不見的深山里面，所有的靈獸中齊齊頓住，放養(yǎng)的獾豬和竹鼠開始賣力啃噬地下能看得到的所有樹根。

    雙方的力量平衡一瞬打破。

    黎清瑤轉(zhuǎn)身就走。

    又過了不知多久，她的聲音又出現(xiàn)在半空：“看看我這回又帶誰來了?！?/br>
    迦南云門和北地的數(shù)百修士齊齊列陣出現(xiàn)。

    讓人心折的巨響之后，空桑山的主木轟然倒下，所有吸收的魔珠和靈力，全部變?yōu)闆_天的戾氣和哀怨。烈日破云，照見眾人慘白的臉，也照見這荒誕的傳說，照見那個曾高高在上朽木般男人骯臟的修行和名聲。

    整個空桑不過就是一場瘋狂的笑話。

    最終變成變成一片荒涼。

    第83章 火燎詔一   騙子。

    塵埃落定。

    在龐大的靈力威壓下, 所有暉陽境以下弟子全數(shù)昏睡過去。

    剩余數(shù)人也搖搖欲墜、遙遙相望。

    最先落下的是封回。他一落下，那些如氣泡般還漂浮在半空的或昏睡或清醒的人都跟著落在了地上。

    他蒼白的臉毫無一絲血色，但還是穩(wěn)穩(wěn)站在了地上, 地上是厚厚火山灰一樣的塵土, 在煙霧般的濁塵中，他低頭去看自己的手掌。

    手心上的紅蓮印記淡若水痕。

    趙寶瑟緊隨其下, 看著主木的妖珠被擊潰, 她長長松了一口氣，也顧不得那突然出現(xiàn)的白，先奔向封回。她一手將手里的禪杖向地上一杵，另一只干柴樹枝似的手立刻扶住了他。

    “真沒想到這主木這么不經(jīng)打?！彼玑屩刎撚滞纯煊帚皭澯謴?fù)雜又輕松道，“我本來以為我們的計劃下至少還要豁上二十年的壽命才行。這回算賺了?！眲倓傉f完, 她便覺得有些不對。

    “你的傷……”隔得這么近, 她能異常清楚感受到封回體內(nèi)快速流失的靈力。

    “我現(xiàn)在就將靈力還給你?！彼⒖陶f，但她殘留的洶涌的靈力卻像霧氣一樣, 根本無法進入他的身體。他們兩人之間原本的樞紐和靈臺之間的結(jié)契都已經(jīng)斬斷。

    “怎么會這樣？”趙寶瑟心里升起某種不詳?shù)念A(yù)感。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他的聲音仍然是溫和的。他叫她的名字。

    “瑟瑟。”“十年前的萬生雷劫也是我的劫。是你替我擋了，所以我沒有成功渡劫，未曾贖得一身罪孽?！薄暗? 這一天, 終究會來的?！?/br>
    趙寶瑟抬頭看他，她臉突然白了兩分, 聲音沙?。骸拔也欢愕囊馑??！?/br>
    封回目光看向她身側(cè)。她方才手里的那根錫杖上的十二環(huán)、五鈷杵及智慧珠都滾落在地上，緩緩蔓延出祥云的金光，苦集滅道四環(huán)佛光熠熠。

    與此同時的半空中，古老的梵音從遠處響起。十二僧手持青蓮和法鈴自空中落下。

    封回移開了目光：“十年前，古佛現(xiàn)身, 曾說過，持此杖日即持佛身?！?/br>
    趙寶瑟整個人的血一下子冷了。

    她清楚的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么。心底某種恐懼翻涌而至，鋪天而來。

    為首的浮屠僧看向封回，目光溫潤，他點了點頭：“很好。賢者此劫散去所有修行又未破殺戒。戒行周全?！?/br>
    然后他將自己手上的青蓮扔在了封回腳下，緊接著是第二個僧人，第三個。

    青蓮落在封回腳下后，淡淡的青光如溫柔的春風(fēng)將他半個人繚繞在其間，浸潤入他蒼白冰冷的肌膚，他的眉宇間一瞬多了兩分生氣。

    “如此，回吧?！蹦歉⊥郎终f。

    封回微微頷首，他額間的紅蓮隱隱出現(xiàn)。那是佛印。

    接著，他伸手按在她那因為異化長出的枯干的手臂上，溫柔預(yù)備將她攙扶自己的手放下。

    “你我，塵緣——”已了。

    他剩下的話不必說出，趙寶瑟的眼睛開始慢慢積蓄眼淚，完全無法控制心里和喉嚨的酸澀，但她還強壓著情緒。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封子淵，你在說什么?！?/br>
    “瑟瑟。”他很慢很慢笑了一下。

    “怎么會這樣？什么塵緣已斷？”她的手按住他拉開自己胳膊的手，“明明你是喜歡……”

    封回很平靜地看著她，他的眼睛里被佛光映照出淡淡的光。

    趙寶瑟睜大眼睛看他的表情，但在水汽的朦朧中，她什么也看不清，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fā)顫：“非要現(xiàn)在就修佛入印么？”

    “其實可以等一等的?！薄罢娴?，你還沒好好休息。”“不用那么著急走。”“你看你我現(xiàn)在的樣子，我這輩子可能也不會活得很長?！薄拔椰F(xiàn)在的身體，你要是覺得不習(xí)慣，我可以再去換一個，我聽說媵城有很多和我長得很像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