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深水之下(第二天)】
“我們還有幾天行程?”龐菩薩忽然問事主。 “要看老天賞不賞臉?!壁w登兒回答,他的表情破天荒地嚴(yán)肅起來。 接著老事主從懷里掏出鑰匙,打開身后的柜子,將一份泛黃的紙卷小心翼翼地取出,攤開在眾人面前,紙上畫滿了歪歪扭扭的線條,配以各種外洋文字,顯然是一份有些年月的海圖。 “我們現(xiàn)在在此處,如果風(fēng)向不變,最快五天就可以上島。”主事在海圖上比劃了幾下,抬頭看見眾人的面色都有些凝重,誰都知道這次出海兇險非常,但是誰能想到最讓人提心吊膽的,竟然是看來最尋常,最沒有危險的風(fēng)向。 高鎮(zhèn)忽然指了指海圖:“這是什么?”他說得太簡單了,以至于其他人第一時間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薄羅圭順著他的手指,還以為會看到某個海島或者海灣,但是捕頭手指處卻只有一片空洞的汪洋。 “什么?”他嘟囔了一句。 “高捕頭何意?”尹落鵬也老大不高興地看著他,“那里什么都沒有?!?/br> “仔細(xì)看?!备哝?zhèn)只是說了這三個字,他似乎一點解釋的興趣都提不起來。 龐菩薩蹙眉細(xì)看了半晌,然后搖頭“真的看不出有東西。”師凝則在一旁沉默不語,不過瞧她的表情,對捕頭的話也是頗不以為然。 只有趙登兒露出意外之色:“高爺,好眼力。” “這海圖上,隱約有一張人像?!备哝?zhèn)見其他人是真看不出來,只好解釋說。 “沒錯,這人像淡得很,在下這半年來日夜面對這張海圖,才勉強能夠看出,不想高捕頭只掃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br> 薄羅圭瞪圓了眼睛,幾乎把臉貼到了紙上,還是沒能找出什么人像,只好悻悻問:“這人像是本來就在上面的么?” “非也,至少當(dāng)家的從波斯客手中買下海圖時,上面還沒有人像,因為買下的當(dāng)晚獨孤老大曾領(lǐng)著我們幾個一寸一寸地查過這張圖?!壁w登兒摸了摸歪斜的下巴:“人像浮現(xiàn),一定是最近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而且我發(fā)現(xiàn)自從出海以后,它正在越來越明顯?!?/br> “妾身還是看不見什么人像,趙爺能否描述一下人像的樣子?”龐菩薩道。 “自然可以?!壁w登兒殷勤地點著頭,用手在海圖上圈了一個范圍:“人像大致就在這個位置,只有上半身,尚看不清五官,但是我感覺他的神態(tài)應(yīng)當(dāng)是極端正的,從兩肩和胸口處依稀可以看出衲衣的輪廓,我們請鹽潮寺的高僧看過,他說這人像是未顯之佛,有它護(hù)佑這次航行一定能逢兇化吉?!?/br> 高鎮(zhèn)心里冷哼了一聲,鹽潮寺里根本就沒有什么高僧,他知道,那座半建在海中的所謂寺廟里只有一群生啖魚貝,生飲海水的妖人。每當(dāng)漲潮,寺廟的大部分建筑都被淹沒,那些所謂的僧人們便會渾身浸泡在鹽水里向深海的方向祝禱,他們相信真佛在遙遠(yuǎn)的海底永不見天日的地方,只有渾身泡在海中才能與佛交流。從大業(yè)年間鹽潮寺建成至今,已經(jīng)不知有多少“僧人”在祝禱過程中淹死,這倒也不算是什么大麻煩,反正死去僧人會隨著退潮沖入大海。有人相信這個寺廟與深淵中的“淹僧”存在某種聯(lián)系,但是高鎮(zhèn)相信,這不過又是愚民們的一個無稽妄談罷了。 然而,崖州附近的人卻極為相信這群妖僧,每次退朝后,老老少少的善男信女們都會匍匐著爬過積水的海塘,向鹽潮寺獻(xiàn)上供奉。出海的人都相信,那些僧人與無常的大海緊密相連,他們每個朔望月都會往洶涌的海潮拋灑不知名的經(jīng)卷,作為他們與大海,或者海底某個不可言說存在的交易。 不管是失心瘋還是天生殘缺的兒童,都被認(rèn)為是海中大佛的祝福,他們會被打扮好送往鹽潮寺出家,當(dāng)然,大部分人都沒法活過第一年。有時大海會回應(yīng)他們,用各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貞觀年間一條碩大無朋的海怪尸體被沖入鹽潮寺,它半腐的身軀幾乎塞滿了寺廟所有的空隙,而在武周年間,一個發(fā)狂的主持在生嚼了三名僧侶后形跡敗露,被眾僧毆死,當(dāng)時的親歷者說,褪去僧衣僧帽與覆面巾的主持遍體都是海藻一樣的毛發(fā),尖耳長喙猶如海猿。 即使如此,鹽潮寺在當(dāng)?shù)厝诵哪恐幸廊挥兄粮邿o上的地位,當(dāng)?shù)厝讼嘈潘聫R就是大海喜怒無常的最好表現(xiàn),所以大部分鹽潮寺僧人都會幫信徒占卜,即使占卜錯了也沒有人去找他們麻煩,因為所有人都相信那是大海的旨意。 “再過一天,人像……不,是佛像應(yīng)該大家就都能看見了?!壁w登兒說到這兒,恭恭敬敬地將海圖收起,“佛祖保佑,這次出來能夠太太平平。”所有人都面無表情,即使是主事自己也看不到多少虔誠的神色,顯然他們都對“太太平平”不抱什么期望,畢竟剛出海就已經(jīng)死掉一個人。 海圖入庫后,艙門忽然被敲響,剛才的那個伙計躡手躡腳走進(jìn)來,在趙事主耳畔低語了兩句,老事主忽然眉開眼笑,像是聽到了一件天大的樂事。 “諸位,血軒轅的文字解讀出來了,諸位這次果然沒有白來,那個道士……此刻就在船上?!?/br> “在哪兒?”薄羅圭急切地問。 “這上面沒說,不過……” “你是不是已經(jīng)有懷疑的對象了?”師凝的語氣像是夾雜著臘月的寒風(fēng)。 “在下沒有懷疑對象,但是,獨孤老大有,我們已經(jīng)在監(jiān)視那個人了。”趙登兒陰險地賠笑著,所有人都看得出,從他身上是套不出嫌疑人身份的。 龐菩薩清了清喉嚨:“難得諸位今天聚在一處,有些話正好在趁此機會放到臺面上?!彼难劬哌^在座眾人,露出一個特別標(biāo)準(zhǔn),特別端正的笑容,高鎮(zhèn)幾乎覺得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因為他的這雙眼睛竟然在對方身上看不到任何情緒,仿佛他在看著一副工整的仕女圖,除了線條色彩之外別無他物,“這艘船上,載著一個周問鶴一定會來搭救的人,所以我們才會請諸位英雄齊聚于此,因為我知道,你們每一位都跟‘鐵鶴道人’有仇,既然我們有共同的敵人,不妨開誠布公講一講這個道人究竟是在哪里招惹到你們的?!闭f到這兒,她把視線落在了虎裘大漢身上,“尹三爺,從你開始如何?” (分割線) “你們聞沒聞到船上有股糊味兒?”魚一貫開口問。 “聞到了?!碧茥壈欀碱^在鼻子前使勁扇了扇,身處艙室里,這股焦糊之氣更散不掉了。 “過兩天會好的?!蹦痉颊f,主事不在,他的小差已經(jīng)開進(jìn)了船艙里。 “到底是什么東西燒糊了?在岸上燒糊的嗎?” 二副舵對唐棄露出看小孩一樣的表情:“過兩天不是說氣味會散,是你們習(xí)慣后就感覺不到了,這艘船從第一次出海就有這股rou飯糊了一樣的味道,翟部領(lǐng)之前為了找出氣味源頭幾乎把整艘船翻了個底朝天,它好像是從每一根木料的間隙里面散發(fā)出來的,到處都有,獨孤老大熏了好幾次也蓋不掉……不過話說回來,習(xí)慣后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沒有焦糊味兒,你們也要面對海腥氣,一樣不好聞?!?/br> “你又擅離職守?”這時另一個人走下甲板,他看到木芳后,無奈地?fù)u了搖頭。 這個人大約四十歲年紀(jì),面龐黝黑,人高馬大,腰下掛了一串鑰匙,走起路來叮當(dāng)作響。他的雅言說得南腔北調(diào),唐棄覺得這個人要么剛來不久,要么就是在語言上極其沒有天賦。 “這位是哥舒雅,船上的直庫,從備用的纜繩到兵器盔甲都由他看管,哥舒的名氣在圈子里也如雷貫耳的,交給他的東西從來沒有出過差錯,看到他那一大串鑰匙了嗎?”木芳笑嘻嘻地說。 哥舒一點都沒有因為恭維變得高興,他惱火地嘟囔了一句:“可惜還少一把鑰匙,把你鎖在崗位上那把。” “那邊發(fā)生什么事了這么吵?”魚一貫問,同時往艉樓方向掃了一眼。 “姓屠的留下的爛攤子?!备缡嫜藕藓薜?,“他自己要死了,還不忘跟伙計胡言亂語,現(xiàn)在又有人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