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十二節(jié)【鐵鶴】
現(xiàn)在我來跟你說說孫百丈這個人。 孫百丈一個南洋水手的兒子,他人生的前十五年都是在狼牙修國[1]渡過的。從小孫百丈就是一個不安分的孩子,在十五歲出走投奔海盜之前,他幾乎毫無做海盜的準備,但是上船之后,他干得十分得心應手。他在海上學會掠奪,學會殺人,學會附強凌弱,甚至他這一身武功,也是踏著甲板學會的。孫百丈是個天生的海盜,對這一點他很自豪。這些年來,他什么人都殺過了,從官府到同行,甚至還有服侍深淵的使者,他們殺起來完全沒有什么不一樣,孫百丈一開始還去勞神記他們的名頭,但是沒過多久他就放棄了。 來找苦沙大師的人,絕大部分都是為了治病,這位海盜當家也不例外。孫百丈有一雙又穩(wěn)又有力的大手,他自己也數(shù)不清他這雙手在海上送走了多少人。幾乎可以這么說,有這雙手在,就有孫頭領的性命。 而出問題的,就是他那雙大手。你已經(jīng)注意到,孫頭領有摩挲雙手的習慣,看上去豪爽而又霸氣。但是你卻不知道,他養(yǎng)成這個習慣至今,只有短短不到半年。孫百丈患上的也許是一種海水造成的皮膚病,對于這種病,孫百丈唯一知道的就是,它惡化得很快。 孫頭領的雙手每天都在變得更癢,他幾乎已經(jīng)無法精準地使用短劍了。你肯定不會想到,當他用那鯊魚般的笑容向你施加壓力時,他其實是在忍受著難以形容的痛苦。 只有在他實在堅持不住的時候,這漢子才允許自己用摩挲雙手的方法緩解一下,然而這種方法,毫無疑問是杯水車薪。 孫百丈的煩惱還不止這些,一個月前,他駕著一艘小船悄悄離開了“南??蜅!?,現(xiàn)在,他身后跟著一群要拿他人頭的過去同僚。 他的出走既無關是非對錯也沒有快意恩仇,他不過是一次愚蠢的內(nèi)部傾軋的犧牲品。孫百丈知道,如果他不能握劍的消息傳出去,“南??蜅!钡臍⑹直厝粫窭侨阂粯訃ミ^來,現(xiàn)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苦沙大師了。 廳堂里充滿了劍拔弩張的氣氛,神情萎靡的錢掌柜偶爾會自言自語幾句,但是沒有人理會他。其他人都保持著緘默,仿佛是在進行一場復雜的對峙。 過了許久后,貝珠忽然開口“那個東西……那個……是井里的冤鬼嗎?”她顯然從孫百丈口中聽到了什么,燈光下,她的臉色已經(jīng)白到了不能再白的程度。 “這世界上哪有冤鬼?”小紅禪師的語氣依舊波瀾不驚,手中的念珠運轉如飛,“人死便死了,終究只是去一次六道?!?/br> 這話從小紅禪師嘴里說出來你并不吃驚,畢竟一個相信冤魂索命的人,是不會呆在“燈火禪院”里的。 “大師說得沒錯?!敝茉奇移ばδ樀亟涌诘?,“那井中作祟的,其實是封家守翁老太爺從南洋帶回的兩條惡犬。” “哦?”這回連小紅禪師都按捺不住了,他睜開眼睛對周云上下打量一番,好像今天才剛剛見到他。 “二老太爺繼承了他們家的失心瘋病?!敝茉瓶戳丝次萃夂诙炊吹挠暌?,仿佛那怪物也在雨中偷聽,“知天命后,他的瘋病越來越嚴重,經(jīng)常在山莊內(nèi)縱狗行兇。那兩條狗都是異品,不但善解主意,而且兇暴無常,甚至有拜訪山莊的客人說,那兩條狗能吐人言?!?/br> “能口吐人言,那就不是狗了。”小紅禪師淡淡說,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確實有傳聞說,那是用南洋秘術招來的魔穢再披上狗皮。據(jù)說那兩條狗在山莊中越來越肆無忌憚,甚至公然咆哮守翁老太爺,最后老太爺用他帶回來南洋巫書中的法術收服了惡犬,一并扔到井里?!敝茉普f到這兒,雙手一攤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從現(xiàn)在的情況看,二老太爺?shù)哪苣惋@然沒有學到家。惡犬落入井中非但未死,還在尸堆里脫去了獸形。也許那東西原本就是泥水里那個模樣,也許,它是借了死尸的怨氣重塑化身,總之方才我見它與孫頭領和大師惡斗,身上完全找不到像狗之處?!?/br> “阿彌陀佛,”小紅禪師高聲念了句佛號,一甩袖子長身而立,“道爺,真是好見識?!睙艄庀拢r紅的僧衣映照著他面龐,他的一雙眸子仿佛是在滴血“仙長身手眼力,高人何止一等,必然不會是來自什么羽胎神宮,道爺,請賞下腕兒吧。” 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到周云身上,就連錢掌柜也停止了自怨自艾,整個廳堂靜得落針可聞。 道人含笑起身,拱手做了一圈揖“慚愧,貧道早就知道是騙不過小紅禪師的?!比缓笏D了頓,又淡然說“貧道乃是華山純陽派,清虛子門下,姓周名問鶴字難曉,道號鐵鶴。” 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蘇橫,在座眾人無不變色?!扒逄撟??”小紅禪師的語調(diào)微微上揚,這或許就是他流露出感情的最大限度了,“道長是說……純陽于真人?” “正是?!?/br> 小紅禪師又一次陷入了沉默,當他再開口時,你似乎從他木然的表情中讀到了一絲懊惱“貧僧……有眼無珠,這雙照子,還不如廢去?!?/br> “道長看起來很健康啊?!碧K橫的表情里帶著挑釁,或許他是想知道,純陽派的人有沒有膽量殺他,“難道也是來找苦沙大師治病的?” “貧道原本是為了找人而來,人尚未找到,卻被困在這里了?!?/br> “哦?請問道長找的是什么人呢?”禪師問。 周問鶴微微一笑“一個殺人兇手?!?/br> 在那一刻,你看到孫百丈,小紅禪師,蘇橫甚至貝珠的表情都變得有點不自然,也就在這時,仿佛是為了應和眾人心頭的驚恐,一道獸嗥夾雜在風雨聲中送入了廳堂。 “是在西面的斷崖?!睂O百丈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喃喃自語。 緊接著貝珠又是一聲驚叫,眾人轉過頭,剛好看到一只慘白的小手縮回到桌子底下。 “那是什么?”蘇橫暴喝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想用憤怒來掩飾恐懼。一個皮膚煞白的盛裝孩童從桌子下面鉆出,在眾目睽睽下飛也似地跑出了門外。 “別大呼小叫,”孫百丈虎著臉道,“那十有八九是二老太爺守翁養(yǎng)在家里的南洋小鬼?!?/br> 他的話一說完,貝珠的臉色更白了“鬼?” “南洋小鬼是夭折后不能入輪回的兒童,只要主人用心供養(yǎng),它不但不會為禍,還能給主人帶來榮華富貴?!?/br> “可是守翁老爺已經(jīng)往生了呀。”貝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我猜想,它是被困在此地了,只能偷些食物裹腹,只要我們不招惹他……” 蘇橫忽然“噌”地一聲跳了起來“這個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說著他便往前門口走。 “你要去哪兒?”孫百丈冷聲問“棧道還沒修好,你想飛下山去嗎?” “我可以走后山,從樹林中穿出去。”蘇橫的語氣還是橫如蠻牛,但他回答孫頭領問題的時候,始終背朝著對方,顯然他還拿不出直面海盜頭目的勇氣。 “后山的路早就荒廢了,你要走后山,就算惡犬放過你,猴子也足夠把你撕碎。” 孫百丈這句話也許是善意的,但是慣于無視別人的蘇橫卻完全聽不進去。他大步走到門前,險些與從門口進來的傭人撞個滿懷。 “請問哪位是唐棄公子?!眰蛉藛?。 你站了起來,向傭人投以詢問的目光,你并不知道,你面前的人今天剛殺死了張謬。 地先生把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才緩緩說“請公子隨我來?!?/br> “現(xiàn)在出去?”孫百丈看了一眼傭人,“那東西可還沒走。” 地先生謹慎地看著自己腳尖,目光并不與孫百丈接觸,他接下來的話說得很平靜,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此刻心中的驚駭與不解“唐少俠,苦沙大師要見您?!?/br> 注[1]現(xiàn)泰國南部與馬來西亞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