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節(jié) 雁門關,下 三月二十五日
“去樓頂?!敝軉桗Q咬緊了牙關,借著曳跳的燭火可以看出,道人雙眼已經(jīng)掛滿血絲,“樓頂建筑都塌了,廢棄材料散了一地,我們把里面的木料都聚起來,點一個大篝火!”高云止這時早就沒了注意,聽見道人的法子連連點頭,兩人立刻跑出大廳,沿著早先清出的通道向上爬去。 狹窄陰暗的通道里四處都傳來有規(guī)律的喘氣聲,混濁,急促,肆無忌憚中還帶著一股殘忍的渴望。這股渴望是如此直接而強烈,以至于其它所有的感情都要被淹沒。無數(shù)的喘息匯聚在一起,猶如一首兇險的合唱,周問鶴覺得自己就像在一頭野獸的口中爬行,對方只要一個念頭,就可以把自己吞進肚子。 前方的路漸漸變得開闊,一束冰冷的月光從上方的豁口撒下來,看上去,就像是一張隔開陰陽的紗障,終于,出口到了。 “快!”周問鶴未及松懈下來,身后已經(jīng)響起高云止的尖叫聲,“它們追上來了!快!”千鈞一發(fā)之際,道人一手抓過少年護在懷里,接著蜷身頓足,如一塊飛石般往外面爆射而出。 殘垣的棱角連珠一般磕在道人肩背,“嘩嘩”的沙礫崩散之聲不絕于耳。但是緊接著,天地忽而一空,新鮮寒冷的空氣從四面八方將道人裹緊,周問鶴撞出豁口,重重摔在了關城頂上。 落地之后,道人迅速檢查了下全身,剛才那一跳自己從上到下被碰出了數(shù)十道青紫,萬幸,都是些皮外傷。道人又慌忙去查看懷里的高云止,他欣慰地發(fā)現(xiàn),少年竟然毫發(fā)未損。 兩人站起身來,周問鶴下意識地朝之前廣場的方向瞧了一眼,下面只有一片不可望穿的黑暗,如同被無光的漆海完全浸沒,之前灰磚砌出的巨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找尋不到了。但是,道人在恍惚間,似乎看到一些輪廓正在黑暗里緩緩地來回移動,他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猜,那或許是早先時候散在地上的甲胄馬鞍。 “怎么這么冷?”高云止哆嗦著喊了一句,周問鶴回頭看見少年正抱緊雙臂,像篩子一樣瑟瑟發(fā)抖。從出來到現(xiàn)在只是幾個呼吸的時間,他已經(jīng)被凍得嘴唇發(fā)紫這里的天氣太不尋常了,這絕不應該是三月該有的天氣,甚至,雁門的隆冬都沒有寒冷到這種程度,如果現(xiàn)在潑一盆水在地上,那它轉(zhuǎn)眼就會結(jié)成一道冰面。 “雙手別停住!”周問鶴高喊,“搓耳朵,搓鼻子,快!”說著,他自己也用手在臉上飛快地摩擦起來。高云止不敢怠慢,驚慌失措地依樣而為,遠遠望去,他們的樣子活像是兩只受驚的動物。 來回摩擦十幾下之后,兩人的臉都微微有些發(fā)熱,周問鶴這才指揮少年往空地中央堆木料:“火點起來就不冷了?!彼贿吅耙贿厯炱鹑龎K似乎是房梁榫頭的木塊,扔在劃定的空地中央,“燒旺一點,它們就過不來?!?/br> 斷墻殘隙間有無數(shù)的黑影已經(jīng)攀上了關城,但是它們懾于月光,只能在黑暗中蠢蠢欲動。周問鶴知道它們在等月亮被云遮住的時刻,他抬頭看了看滿天碎絮,知道他的敵人不用等很久。 木料一點點堆成了一座山,只要再加些許就可以引火了。周問鶴望著他壘起的木山,感覺有千鈞的力量迫在自己身上,他的皮膚已經(jīng)寒如堅冰,但皮下的熱血卻guntang得幾乎要沸騰?!昂?,再來一點……”他喃喃念叨著,又附身在廢墟里翻找起來。 “道長,”高云止一面埋頭拾柴,一面大聲問,“值得嗎?” “什么?”周問鶴頭也不抬地回問。風太大了,他聽不清楚少年講了什么。 “我說,值得嗎?你好不容易從蟾廷手下逃出來,好不容易跳出張君寶的循環(huán),現(xiàn)在你再主動卷進這些事情里面,值得嗎?”少年只有用喊才能蓋過徹骨的北風,但道人依然能聽出話里面善意的嘲弄。 周問鶴站直了身體,回頭看了一眼少年,他呼出的氣瞬間在嘴邊凝成白霧,眉毛發(fā)際也都掛滿了霜凌。寒冷正在透支著他的體力,讓他看起來狼狽得就像是一個在冰天雪地里受了一輩子折磨的老人。 “這跟值不值得沒關系?!钡廊苏f,這句話他沒有喊出來,但卻仿佛在地上擲出了鏗鏘之聲,“我躲不掉的,他們早晚會找到我,與其擔驚受怕等著他們找上門來,我寧可主動去找它們?!?/br> “什么?”高云止大喊,不知道是他沒聽清楚,還是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內(nèi)容,少年放下了手里的活計,站起身與周問鶴面對面,“你說什么?” 此刻的時間仿佛凝固了,清冷的月光從天際撒下,兩個人在寒風中相對而立,如同在相互審判著對方。 “我說我要去找它們,”周問鶴說著回過身,繼續(xù)彎腰尋找木材,“去找大赟,找荒佛,蟾廷,流荼,如果它們要找我,那我也要找它們!”他一面說,一面把兩塊大件的木柱殘骸扔到木料堆里。現(xiàn)在差不多了,應該可以點火了。 道人取出火折子,心翼翼地用手護好,剛才他還在廢墟里找到了幾團絮子,如今正好用上?!霸僬尹c棉絮給我,這些木頭燒起來不太容易?!彼麑Ω咴浦拐f。 少年卻沒有動,他還站在原處,雖然他看上去也是狼狽至極,但他的表情竟然無比地輕松:“道長……” “記得要棉絮,要是沒有,毛皮也可以?!?/br> “道長……” “唉,就差一點,差一點就燒著了”。 “我要走了,道長!” 周問鶴一驚,他猛地轉(zhuǎn)過身,直愣愣看著眼前的少年。 “你早就知道吧,我不存在。”少年的丑臉上浮現(xiàn)出頑皮的笑容,“我是你創(chuàng)造出來陪著你的,這樣,你回來就不會害怕了?,F(xiàn)在,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的日子里,你不需要我了?!?/br> 周問鶴張了兩下嘴,卻不知該說什么。當他的嘴第三次張開時,他聽到自己有些哽咽的聲音:“我一直想不起來,我是在哪里跟你結(jié)識的,我只是覺得……覺得,你應該在我身邊,我們在一起不是最好的搭檔嗎?我們在一起經(jīng)歷了那么多,你不可以就這樣……一走了之……”道人感到有什么東西從眼睛里涌出來了,溫暖的液體淌過冰冷的臉頰,就像是決堤一樣一發(fā)不可收拾,“我想象過我們分別那一天的情景,我知道我早晚要從這個夢里醒過來,但……但不應該是這里,不應該是這個樣子,我還沒有準備好被一個人孤零零地留下……”他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少年剛才站的位置,但是那里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目光所及之處,是與其它地方一樣的空虛與冷清。 周問鶴悵然地站在原處,月光下,只有他的影子與他為伴。時間緊迫,但他決定給自己三個呼吸的時間去消沉,去哀嘆,去想念他的朋友,去應對往后的孤獨。當?shù)谌跉夂舫龅囊粍x那,道人已經(jīng)再次振作了起來。他俯下身,吹起火折,心翼翼地燎著木材中那少得可憐的珍貴棉絮。 “在我很很的時候,”道人高聲對背后的一片空曠說,“我曾經(jīng)跟著一群惡少混跡于市井之中?!彼浪砗鬀]有人,但是,他假裝那個少年在聽,有些話,他覺得他必須說出來,他在追求一種圓滿,他要給自己一個交代,“那時候,有一個大我一點的孩子,一直在照顧著我,要不是他,我可能已經(jīng)死了好幾次了。” 棉絮又一次引燃失敗了,火星在寒風中跳動了幾下,然后凐滅在陰冷的黑暗里。周問鶴合上火折,飛快地搓了幾下手,他的四肢已經(jīng)越來越僵硬,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我不記得那個人叫什么,我只記得他長著一個難看的紅鼻子,他總是頂著這么一個紅鼻子,笑嘻嘻地來到我面前,然后帶著懵懂的我穿街過巷找這一天的樂子?!钡廊擞謬L試了一次,這回,火星都沒能揚起來,火折子掉在地上,險些就滅了。周問鶴急忙把它撿起,護在掌心連吹了幾口氣,火折頂端才重新躍動起微弱的亮紅。 “后來,我去了華山,從此沒了他的音訊??墒?,我一直在幻想著我能夠再見到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要挺胸站在他跟前,告訴他我已經(jīng)與過去不同了,我已經(jīng)可以獨當一面了。當初我在他的保護下才能面對的那些兇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跟他并肩面對了,我要讓他看一看,我長大了,我沒有讓他失望,我值得他為我驕傲!” 棉絮終于點燃了,一開始只是幾絲弱不禁風的金紅,然后,金紅匯聚成了指節(jié)大的一豆焰苗,周問鶴用身體擋住寒風,臉上的表情虔誠得如同圣徒。焰苗變成了拳頭大的一抹明黃,在火舌的舔噬下,笨重的木料內(nèi)部也開始爆出充滿希望的噼啪聲。 終于,整個火堆都熊熊燃燒起來,火焰竄到了一人多高,把周圍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晝,灼熱的氣流拂過道人身前,險些把他燙傷。周問鶴再回頭看那些陰森的墻縫,卻只看見了一片漆黑,喘息聲已經(jīng)被燃燒聲蓋過,那些陰影中的輪廓,都在火光前無所遁形。 “就是這樣了吧。”周問鶴喃喃自語,看著沖天而起的火柱,一股豪氣油然而生,他走到關城邊緣,冷眼看著關外那一望無際的黑暗,在這一刻,他仿佛是這一切的主宰。 “你們來吧!”他朝著黑暗高喊,“來呀!”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誰能聽見,是李無面,聶定,還是異,偽神,或者,是所有曾經(jīng)威脅過他的人,“你們來找我呀!我不怕你們!” 大火熊熊燒著,光芒形成了一個的避難所,也許根本沒有人聽到這個人怒吼,也許,他挑釁的對象沒有一個真正把他看在眼里,但是此時此刻,鐵鶴道人他不在乎。 (兩天后) “等下,先等下,”燕忘情急急忙忙打斷周問鶴的敘述,“你是說……室韋人不但奪取了北方大漠,還入主了中原?” “嚴格意義上說,他們只是室韋人的后代,與現(xiàn)在的室韋人沒什么關系?!?/br> 蒼云女帥揉了揉太陽xue,這次談話似乎讓她感覺異常疲憊:“道長,你知不知道,還好我不信你的話。要不然,有很多很多人,會為一些可笑至極的理由掉腦袋。” “我知道你不信我,”周問鶴嬉皮笑臉地答道,“所以,我才敢告訴你?!?/br> “你之前提到的深淵……”女帥適時地轉(zhuǎn)換了話題,她從案機上拿起一張紙看了看,“當初確實是蒼云軍中流傳過的一個邪教,很可能連薛帥自己都是信徒。他有一次無意中提起,那個深淵是銀河的前身。不過眼下我們沒空去管那個,連接第二雁門關的路已經(jīng)暢通了,我會派人去長城上建立新的防御工事,有可能的話,我們會考慮重新拿回關城。你說的那些東西,不管是什么,只要它們能被刀劍所傷,這場仗就可以打?!毖嗤檎f到這里,明顯是打算結(jié)束這次談話,“接下來,道長你打算去哪里?” “繼續(xù)尋找我那個秀坊的朋友,如果有必要,我會發(fā)動其他朋友幫忙?!?/br> “那樣的話,蒼云這邊就不過問了……對了,說到朋友,麻煩道長傳個話給你東瀛那位姓藤原的朋友,”女帥原本平和的臉上忽然毫無預兆地升騰起了一股肅殺,“叫他收斂一點,別以為他在雁門做的事,我們不知道?!?/br> 附錄:隱元會年鑒天寶四載節(jié)選 竹老板詞條:我們在與竹老板的幾次合作中,都沒有能查清她的真實身份。大部分見過竹老板的人都把她描述為一個40歲出頭,說話有嶺南口音的女子。然而,也有弟兄給出了截然不同的描述。 在竹老板如日中天的時候,她幾乎染指過大唐的每一文錢。玄字貳拾形容她為世界上最成功的生意人,她可以用幾筆看似無關緊要的交易卷起颶風,左右整個天下的局勢。她的根系扎進了大唐的所有領域,事實上,也正是她一手扶植起包括關中宮家在內(nèi)的一系列豪族。天字叁拾壹 補充: (注:以下內(nèi)容僅供參考) 會內(nèi)關于竹老板真實身份的猜測大多荒誕不經(jīng),不過最古怪的要數(shù)上一任地字伍拾伍死前發(fā)來的一份密信。他懷疑竹老板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分布在全國各地的二十個竹箱。雖然會內(nèi)的弟兄大多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但我們確實已經(jīng)找到了其中一個箱子。箱子并沒有上鎖,打開后我們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把算盤和一疊來源不明的賬簿,除了賬目異常復雜之外,我們并沒有找出它不同尋常的地方處。隱元會從去年秋天開始,安排專門的賬房對賬簿內(nèi)容進行梳理,而梳理工作本身亦要用到賬簿,到現(xiàn)在為止,賬簿的數(shù)量已經(jīng)增加了五倍。我們需要更多的賬房來開展工作,畢竟這是目前找到竹老板唯一的線索。天字陸拾玖增補于天寶六載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