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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三十節(jié)安德列斯將軍問那里發(fā)生了什

    黃昏時分,阮糜離開了呂蒼頭家,一個人信步走在縣城的大街上。距離與歹人約定的下一次交款時間,還有十多個時辰,女校尚有閑暇四處走一走。

    蒼云縣城不算大,居民也不算富裕,舉目四顧,街道兩邊盡是些寒酸的陋舍。遠處的民宅里升起幾道炊煙,偶爾有黃狗從女校腳邊跑過。阮糜心中略感寬慰,縱然蒼云肅殺的鐵幕已經覆住了全城,街頭巷尾卻依然能忽隱忽現地竄出一些人間煙火氣。

    順著夕陽的金光,阮姑娘朝大街盡頭抬眼望去,剛好看到一個健碩的身影行色匆匆地向她走來?!靶胃纭!彼χ鷮Ψ酱蛄藗€招呼,舉手投足間既沒有女兒家的嬌羞,也沒有普通兒郎的粗俗,通身都透著渾然而成的英氣。待到青年男子走到近前,她忍不住又多揶揄了一句,“燕帥肯放你回來了?”

    “見笑?!眳螣o念疲憊地吐了口氣,“我正要趕著回去給家父做飯。”說到此處,這個素來坦蕩的年輕人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瞞姑娘,家父打了一輩子光g,到現在都不擅庖廚,我今天要是不在家,他又吃不上熱的了。”說罷他拱拱手,便快步朝呂宅的方向走去。

    阮糜駐足良久,目送著年輕人離開視線,想到這對父子團聚的情形,她心中洋溢起一絲暖意。同時,女校也忍不住反復咀嚼起年輕人剛才那最后一句話:“老蒼頭打了一輩子光g?那這么說……呂無念其實不是他所生?”

    “這不是阮校尉嗎?”女校的背后忽然響起一個y陽怪氣的聲音,阮糜轉過頭,夕陽下,一個水蛇般的身姿立在金色的余輝中,他尖酸的笑臉與四周倦怠的氛圍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戚先生?”阮糜心中升起一股厭惡,語調也冷了許多,“你還留在城里做什么?”

    “無事可做?!逼莶簧鷜慘慘地訕笑著,輕撫自己修長白皙的手指,像是在擦拭一件狠毒的兵器,“終日喝茶。”

    “那先生叫住在下有何高見???”阮糜感到自己的耐心正在迅速流逝,她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扭頭就走。

    “我聽說阮姑娘對二十年前施魯的失蹤心存好奇,”戚不生這話說得四平八穩(wěn),不緊不慢,阮糜卻被他語氣里某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勾起了強烈的興趣,“在下也許,可以為姑娘略盡綿薄之力?!?/br>
    “愿聞其詳?!比蠲又斏鞯鼗卮?,雖然還是談不上氣,但她口氣中的鄙夷已經收斂了許多。

    “阮姑娘若有興趣,不妨賞臉走一趟這個地方?!闭f罷,書生恭恭敬敬遞上了一張二指寬的字條,浮腫的面皮下,似乎帶著一絲竊笑。

    阮糜不知姓戚的葫蘆里在賣什么藥,只是對這人的厭惡,本能地又加深了一層。她警惕地接下字條,不知該不該當著對方的面展開。

    戚不生眼中閃過一絲大功告成的滿足,他微微欠了欠身,便一言不發(fā)地轉頭離開。金色的落日在他背后打出一條細長的影子,就好像那人在地上拖行出的毒跡。

    直到水蛇般的背影混入人群再也尋不見,女校才展開手中的字條。她原以為上面會寫著一個偏僻的所在,誰料寫在上面的地址卻是萬家樓。萬家樓就在康宅的對面,一樓賣茶,二樓賣酒飯,地方稱不上高檔,但是在縣城中,也算是個去處。阮糜尚未用過哺食,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心想反正自己也要找個地方祭五臟廟,不如順勢看看姓戚的在搞什么名堂。

    每一個酒樓都有它的特色,萬花樓的特別之處,就是它的不特別。它的酒菜不是特別可口,價格不是特別昂貴,生意不是特別興隆,掌柜也不是特別熱情。許多特別的酒店都倒了,萬家樓卻依然不溫不火地維持著,阮糜大啖著羊r心想,也許不特別就是它的生存之道。

    半碟羊膾合著蒜泥下肚后,女校就察覺到有個人正遲疑地向自己這邊走來。她放下筷子打量來者,發(fā)現那是個約莫50歲的男子,站立的樣子像是隨時都會栽倒在地。他的左側額頭塌陷了一大塊,左眼也無法張開,半張臉處于一種病態(tài)的僵硬中,小半邊身子也在不規(guī)律地微微抽搐,這樣一個人就算之前學過武功,現在肯定也早已荒廢了。

    “姑娘是天策府的阮糜校尉吧?!蹦侨寺曇艉茌p,仿佛怕冒犯了眼前的女校,他神態(tài)里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惶恐,似乎常年生活在風聲鶴唳之中,“戚先生讓我過來與姑娘說話?!?/br>
    阮糜愣了一下,她不明白戚不生為什么給自己派來這么一個廢人。女校指了指面前的凳子,殘疾老人卻慌張地連連擺手:“我站著回話就行了……戚先生,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br>
    阮糜點點頭,放下了筷子,她預感到會有一場長篇大論。

    “郝延恩,曹師遠,常尚惠,施魯……他們都不是意外死亡。”

    女校略微頷首,這早已在她的預料之中。

    “他們……都是一次黨爭的犧牲品?”

    “黨爭?”

    “郝延恩,曹師遠,常尚惠,施魯,還有在下,我們都有另一個身份,我們是霍國公安c在玄甲破陣營中的親信?!?/br>
    “霍國公……王毛仲?”

    老人點點頭,還能動的半邊臉上并沒有顯露出羞愧的神情:

    “我家主公出身行伍,特別看中對軍隊的控制。他蒙寵時,曾在全國邊軍中四處安c自己的人馬,玄甲破陣營,自然也不例外。太平公主伏誅后,我家主公官拜輔國大將軍,勢頭一時無二,各路邊軍對于他強塞進來的親支近派,都是敢怒不敢言。這樣的局面一直維持到開元十八年,朝堂上風云突變,后來我們才知道,是高公公要置我家主公于死地。次年正月,我家主公被賜死于永州道上,消息傳到雁門時,我們這些人都意識到好日子結束了,只是,想不到災禍會來得這么快?!?/br>
    阮糜心中一動,她已經猜到了后面的事,但是,她卻不愿意接受。

    “二十年前在雁門發(fā)生的一系列命案,其實是蒼云內部對于王毛仲勢力的一次清洗。上到軍官,下到伍長,只要是王毛仲安c的人,誰都沒有躲過滅頂之災?!?/br>
    阮糜默不作聲,她仿佛聞到了那時空氣中的血腥味。女校沒有去費力否認老人所說的話,只是抑制住自己的好惡,靜靜等著對方說下去。

    老人接著告訴阮糜,有差不多兩百名士兵,在派往句注山深處的時候失蹤了。然而,關于他們的調遣記錄,其實早在一個月之前就已經停止書寫了,當他們被一道道自相矛盾的軍令呼來喝去時,他們其實是一支在文書里根本不存在的幽靈部隊。而當軍隊被除掉之后,剩下的,就是處理軍官了,郝延恩曹師遠是主要的目標,而作為曹師遠心腹單位常尚惠也不能留。

    “事后我才知道,唯一一個讓他們感到棘手的人是施魯,雖然他也是王毛仲安排進來的人,但他的聲望實在太好了,你很難找到一個像他那么完美的軍人。蒼云高層在殺不殺他的問題上,一度猶豫不決?!?/br>
    “那最后,為什么又下決心殺了他呢?”阮糜問。

    老人嘆了口氣,還能動的半邊臉上露出惋惜的神情:“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誰叫施魯一直替王毛仲的人說話?!?/br>
    阮糜點點頭,她不得不承認,這個解釋合情合理。也許施魯幻想他的名聲可以救他一命,也許他真的就是個一根筋,認為自己必須站出來保護同袍,甚至不惜公然對抗蒼云高層。然而對于一支軍隊,最可怕情況的莫過于內部出現兩種聲音,一定程度上,他是被自己的名聲害死的。

    “忌憚于施魯的人望,蒼云把他的尸體秘密掩埋。據說,他臨死前曾經通過親信秘密向外送出過一封軍函,但是誰都不知道軍函的內容?!?/br>
    “當初是誰下命令殺死施魯的?是燕帥,還是薛帥?”

    “那時燕帥剛進入玄甲軍不久,下命令的自然是薛帥,但是據聞燕帥甫一進入玄甲軍就頗受器重,如果她當時也是知情者之一,我一點也不奇怪?!?/br>
    阮糜點點頭,腦海中又浮現出燕忘情發(fā)現勒索信是一封軍函后那種凝重的表情,也許,她當時回想起了什么。

    “那你在這件事中,又是個什么角色?”

    “郝延恩和曹師遠死后,我和另外兩名同袍不愿坐以待斃,所以我們闖入玄甲軍校尉李青霄家,想要劫持他……”

    阮糜恍然大悟:“你是當時三個執(zhí)戟郎之一?!?/br>
    “然而李青霄早有防備,我們三個人完全是自投羅網。我們沒能為同袍報仇,也沒能坦然一死追隨主公,我們……失敗得太難看了?!闭f到這里,老人神色黯淡了許多。

    “你又是怎么跟安祿山的人扯上關系的?”

    “我被打豁了頭顱,卻僥幸未死。后來的日子,我遠走他鄉(xiāng),隱姓埋名。我也不知道,安大人是怎么找到我的,這些年來,我也一直感嘆于他的神通廣大,剛才我所說的內容里,關于那兩百名士兵和施魯的部分,也是事后安大人告訴我的。他要我留在他身邊,必要時站出來與燕帥對質。說實話,我并不想找蒼云報仇,我是個茍延殘喘的多余之人,我跟我這條命都輕如草芥?,F在安大人要與蒼云爭奪雁門,這是大人物之間的事。我只是在其中隨波逐流,畢竟,我沒有什么選擇,也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了?!?/br>
    阮糜有些語塞,她忽然意識到,她沒法怪罪眼前的廢人。當他們被擺上棋局,一切就早已由不得自己了。

    “對了,戚先生要我給你帶個話。他說,正是因為清洗了那些暗藏二心的曹國公人馬,玄甲軍的士氣和作戰(zhàn)效率才能大大提高,這才有了開元二十一年對于奚人的那場大捷,直接將奚人趕出四百里之外,從此十年不敢犯邊?!?/br>
    女校心中竄起一縷怒火,她知道,這些話原本戚不生是不用告訴自己的,他這樣做,也許只是想從女校的迷惘與沮喪里獲得樂趣。而且,他也成功了。

    “最后一個問題。”阮糜問心中涌起報復的沖動,“一個安祿山的探子,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老人半張臉上還是一副患得患失的神情,然而在他的身后,阮糜仿佛看到了戚不生那殘忍,惡毒的嘴臉:

    “戚先生特別囑咐我,如果姑娘問我剛才那個問題,就這樣回答你:理由真的這重要嗎?也許,我只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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