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普勝請兩位落座，又對一旁的童兒說了聲“點(diǎn)茶”。周問鶴不知道“點(diǎn)茶”是何意，想必就和吃茶是一個意思。坐下沒多久，童兒已經(jīng)把茶碗端了上來，顯然，這戶人家只煎了水，卻并未把茶煮過。揭開碗蓋一看，里面浮的也不是調(diào)勻的茶末，而是整片的散葉子，茶湯在黑色的碗中顯出一種細(xì)膩的白色，分毫都沒有掛在碗壁上，如同在碗中乘了一塊白脂玉。端起杯子嘗了一口，與自己在唐代所飲意趣頗殊。正要細(xì)細(xì)品第二口，身邊傳來貓三小姐千里潰堤般“呼嚕嚕”的喝茶聲。周問鶴的臉上頓時浮現(xiàn)出尷尬的神色，再看趙普勝，他也有點(diǎn)無可奈何。兩人相視，窘迫地一笑。

    貓三一口氣喝光了碗里的茶后，大聲咂了咂嘴，然后才意猶未盡地放下茶碗。轉(zhuǎn)頭問趙普勝：“‘李扒頭’呢？”

    “跟著師父出城了。”趙普勝說完，又對周問鶴說，“兩位請一定賞臉在舍下用晡食，另外，如果要在城里過夜的話，寒舍也有許多空余的房間，不用打掃，立刻就能夠入住，絕對好過投宿棧?！敝軉桗Q感覺，這位公子對自己說的話明顯增多了，很可能是剛才自己品茶加了分仔細(xì)，讓他有了“知遇之情”。

    道人還想再氣幾句，貓三卻大方地滿口答應(yīng)：“我們一定叨擾?！迸玫廊丝扌Σ坏谩＝又埲呐d趣也落到了那副畫上，她站在墻前端詳了半晌，然后問趙普勝：“大師什么時候開始對書畫有興趣了呢？”

    趙普勝搖搖頭：“非也，家?guī)熤皇菍@幅畫特別地上心，他說，畫中有一些蹊蹺，但是，他卻參不透哪里蹊蹺。”

    周問鶴聞言，大以為然，他早在老店里第一次看到此畫時，就已經(jīng)感覺畫中有一些地方不對勁，但是具體哪里，他又說不上來，仿佛整張紙面上都畫著古怪，可是他偏偏看不見。他忍不住又一次仔細(xì)觀察起這幅畫，民宅中圍桌吃飯的一家三口，門外行色匆匆的讀書人，門口為小兒洗澡的婦人，窗口正向外張望的男子，窗下正穿巷而過的賣炭人，還有街口賣干果的老翁，道人越看，就越覺得不安，他似乎覺得畫上每個人都有問題，但是把那些人拎出來單獨(dú)看，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覺得自己像是捧著一口大缸，卻看不見里面整整一缸蠕動爬行的蛇蝎。焦慮讓他額頭滲出了汗珠，他一遍又一遍審視畫中的細(xì)節(jié)，眼前的尋常街景讓他心中生出了無比的厭惡與恐懼，他幾乎要尖叫起來，這畫中的世界一定有一個天大的怪異之處！一定有！恍惚間，畫中的每一個人都走到了周問鶴面前，用手指著道人，數(shù)落他的粗心大意。

    最后，他不得不強(qiáng)迫自己閉上眼睛，把這條詭異的巷子清出腦外，他需要休息一下，否則，他會把自己*瘋的。

    剛才周問鶴在喝茶上的用心一定給趙普勝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因?yàn)樗ブ軉桗Q的手，興致勃勃地要帶他引薦自己的老母。老太太住在宅子深處的廂房內(nèi)，身邊還有兩個丫鬟伺候著，看得出生活十分優(yōu)渥，只是她的面容異常枯槁，兩只眼睛里也毫無生氣，仿佛在眼窩中塞了兩團(tuán)死灰，周問鶴一開始以為她的雙足是天生畸形，但是很快就發(fā)現(xiàn)，似乎是被人把腳板折斷了，他心中升起一股厭惡，誰會對一個手無縛j之力的女人上這么殘酷的r刑？

    “娘，這位是從十堰來的楊公子和貓三小姐！”趙普勝聲調(diào)提高了許多，看來這老婦耳朵已經(jīng)不靈了。

    老太太抬頭木訥地看了看道人，然后迷惑地望向趙普勝：“我兒……回來了？”

    趙普勝的臉上迅速掠過一絲慌張：“娘，周大哥出去做生意了……再過一年半載才回得來，前些日子不是剛寫來信嗎？”

    老太太臉上那僅有的活力消失了，整個人也徹底黯淡了下來：“你又騙我，我知道，子旺不愿意見我，他是生我的氣?！?/br>
    接著，那老婦開始念叨起她們母子之間的過往，哪怕一件j毛蒜皮的小事，也會引起她深深的自責(zé)。

    趙普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后他找了個借口，帶著兩人狼狽地退出廂房。

    “兩位見笑了?！币换氐胶髲d，趙普勝立刻向道人與貓三致歉，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頗有些方寸大亂。

    “趙兄言重?！钡廊诵⌒囊硪淼鼗卮穑磥聿⑽茨軌蜷_解眼前的漢子，為了化解沉默的尷尬，又問了一句，“他……不是你的母親吧？”

    漢子點(diǎn)點(diǎn)頭：“他是我義兄周子旺的母親，我義兄……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比缓?，他有些寂寞地笑了笑，“那是順元年間前后的事了……那段日子很不好過，我跟我義兄隨師父從鎮(zhèn)江跑船到山東萊州，時間太趕，我們兄弟兩個不得不晝夜行船，結(jié)果，兩人都生了疫病。沒想到，最后我活了下來，我周大哥，鐵打一樣的身板……卻……”

    貓三像男人一樣拍了拍趙普勝肩膀，后者重重喘了口氣，才平復(fù)了情緒：“我們行船的人，本來就是拿身體當(dāng)蠟燭燒，用壽換錢，病死，淹死，被盜賊殺死，再平常不過了。我把周大哥的老母接過來，當(dāng)自己娘一樣養(yǎng)，她隔三差五就問我周大哥去了哪里，我能怎么回答呢？只有這個月瞞到下個月，今年拖到明年。我娘她又不傻，她怎么可能察覺不到呢？不知什么原因，她以為是周大哥恨上了她，從此她開始巨細(xì)無遺地為過去每一件事懺悔。再過幾天，我的船又要跑了，我不知道下次再見到老太太時，我還能想出什么借口……”

    說完這些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強(qiáng)打起精神問：“兩位怎么會想到來襄陽的？”

    貓三立刻搶著回答：“老趙你有沒有聽說過白牡丹？”

    趙普勝一愣，然后小心翼翼地問：“你說的是天字頭第一號殺手，白牡丹？”

    “正是，我們就是被那女人一路趕到了這里?！?/br>
    趙普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這……要是白牡丹也到了襄陽……”然后，他強(qiáng)行拗了一張笑臉，“兩位不用擔(dān)心，家?guī)燅R上就回來了?！边@話與其是對周問鶴他們說的，倒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說話間，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了，但是幾人的師父還是音訊全無，趙普勝臉上滿是抑制不住的焦急。項(xiàng)奴兒和歐普祥看到自然是大惑不解。趙普勝用最克制的方法告訴兩人，白牡丹可能已經(jīng)到了襄陽，甚至可能很快就要造訪府上。兩個人卻全無反應(yīng)，項(xiàng)奴兒反問了一句：“還真有白牡丹這個人?。俊睔W普祥則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看起來在他眼里，天下沒有人是他師父的對手。

    趙普勝卻說什么也樂觀不起來，隨著天色越來越暗，他幾乎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就連貓三也被帶得緊張起來了，只有周問鶴還算冷靜，不停兩人中間來回勸解。

    外面的天空已經(jīng)變成了深紫色，遠(yuǎn)處傳來鐘聲?！耙淮硒Q鐘了。”趙普勝語氣里滿是焦急，“三次鳴鐘后街面上就要宵禁了?！?/br>
    歐普祥沉默不語，只是吩咐下人上菜?，F(xiàn)在堂上的氣氛變得異常沉悶，似乎歐項(xiàng)兩人也感覺到了壓抑。酒菜很快備齊，五人分賓主落座，另空了兩個位子，給還沒回來的師徒兩人。

    趙普勝一開始還跟貓三談笑兩句，但是幾句套后就沒了這個興致，眾人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情況下悶頭吃著飯，這一桌好菜現(xiàn)在早已味同嚼蠟。周問鶴是所有人里最放松的，正好趁此機(jī)會好好享用一下如今的襄陽菜。他之前就發(fā)現(xiàn)，現(xiàn)今的人飲食習(xí)慣與過去大相徑庭，比如說，他們不再吃雕胡飯，反倒故意讓菰米染病，摘下病變腫大的j部，美其名曰“茭白?！贝送猓廊顺錾臅r代，人們習(xí)慣于把茄子叫做“昆侖紫瓜”，但是現(xiàn)在的人，卻喜歡吃一種變異的白色茄子。

    正在一邊吃，一邊琢磨，外面響起了第二陣鐘聲。趙普勝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但是這時他展現(xiàn)出了身為大師兄的沉著，他一面笑著安慰兩位師弟說，一面向兩個人介紹起襄陽的風(fēng)土人情。

    天色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黑了，墻外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也漸漸冷清了下來，沿街叫賣的人都已紛紛回家，如今在院子里豎起耳朵聽的話，院子外就像是一座空城。

    接著，很快就響了第三陣鼓，貓三“噌”一聲站了起來：“我去找他。”顯然她當(dāng)下心里滿是內(nèi)疚。項(xiàng)歐兩人急忙好言相勸，無奈這丫頭已經(jīng)上了脾氣，什么話都聽不進(jìn)去。“三陣鼓已經(jīng)敲了，外面現(xiàn)在是宵禁?！壁w普勝也耐著性子勸解，但是看貓三的勢頭，好像完全沒把王法放進(jìn)眼里。就在幾人拉扯的關(guān)頭，院子外傳來了敲門聲。

    “怎么這么熱鬧啊?！币粋€渾厚有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師父！”幾個弟子看表情都是如釋重負(fù)。

    一邊的貓三這才一p股坐回椅子上：“彭大師！你嚇?biāo)牢伊耍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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