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問鶴發(fā)現(xiàn)自己走了一會兒神。

    當(dāng)然回過神來的時候，前面的交通燈已經(jīng)轉(zhuǎn)綠許久了。

    他急忙三步并兩步跑過斑馬線，心里想，自己這心不在焉的壞毛病得趁早改掉。外公家門前的這個十字路口從早到晚車流不息，真的是半點都容不得掉以輕心。

    過了馬路，前面是一排老式的石庫門房子，周問鶴外公家就住在這里。不親眼看到，很難會有人相信，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竟然還有這種煤衛(wèi)皆無的老房子。從大門到墻壁都已經(jīng)年久失修，一副風(fēng)燭殘年的樣子，每次看到這些房子，周問鶴都覺得自己用手指就可以輕易在酥松墻上摳出一個d來。門前的水泥板路也是支離破碎，就像是被碾過的餅干一樣。

    打開門之后，這種破舊的感覺更明顯了，直接面對前門的是一個一百多平米的大廚房，廚房頂上垂下了長長短短二十多根電線，每根上面都掛了一個又臟又膩的電燈泡。當(dāng)然，在廚房一側(cè)你還能找到二十多根電燈的拉線開關(guān)。為了彼此區(qū)分，每根拉線上都掛了一個廉價標(biāo)示，有的是汽水瓶起子，有的是鑰匙圈，每一個看上去都有不小的年頭。廚房里最顯眼的，是一個大約三四米長的水槽，水槽旁接了二十多個水龍頭，高高低低，層次不齊，像是一群在河邊飲水的動物。水槽內(nèi)壁長了厚厚一層青苔，周問鶴心想最好還是不要去猜這里的人到底在里面洗了些什么。

    這棟房子里里外外擠了二十多家人，甚至連搖搖欲墜的樓梯下面，都窩著一戶人家。鄰里之間近到了短兵相接的程度，幾乎沒有任何**可言，誰家如果在打孩子，半棟樓都能聽見。

    周問鶴提心吊膽地踩著嘎吱作響的樓梯拾階而上，爬樓的姿勢頗有點印度瑜伽的風(fēng)范。這段樓梯上至今沒有出過人命簡直是一個奇跡。

    外公的家在二樓，說實話，在這棟房子里已經(jīng)算是大的了。打開門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說是熟悉，但絕不怡人，這氣味里夾雜著香煙，未揮發(fā)的花露水，漚爛的茶葉，還有老人家的臟衣服。周問鶴知道，只要沒人看著，外公是絕不愿意開窗的，現(xiàn)在窗戶也被厚重的窗簾擋住，窗臺上還擺滿了一摞摞的書，又把光線當(dāng)去大半，周問鶴環(huán)顧四周，心想，這房間灑點水基本上可以直接拿來種蘑菇了。

    周問鶴的外公是一個不挑食的讀書人，不挑食的意思是，基本上他什么書都讀，來者不拒到讓人擔(dān)心的程度。他的書桌上堆滿了印刷粗糙的地攤文學(xué)，可疑某某內(nèi)幕，某某秘聞，還有各種不知名的花邊小報。《知音》扔到這張桌子上或許就能算是文學(xué)讀物了。

    沙發(fā)上和凳子上也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菚蛯懥艘话氲母寮垼鼈兿嗷ュe落堆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結(jié)構(gòu)復(fù)雜程度讓周問鶴想到了九龍城寨。他傷了半天腦筋才在沙發(fā)上空出一塊地方好讓自己坐下。

    至于床上就更不用說，枕頭幾乎要被各色粗制濫造的書刊淹沒。其中有兩本《文心雕龍》，品相慘不忍睹，另外還有兩冊八十年代的連環(huán)畫，封面被茶漬和香煙染成了焦黃色。一個又糙又黑的中古保溫杯也被扔在床上，跟這些舊書為伍，看上去卻也毫不突兀。

    周問鶴的外公要再過一個多小時才會回來，如今只好在他這些乏善可陳的藏書中消磨一下時間了。周問鶴在書堆里挑挑揀揀，最后翻出了一本封面品味還過得去的新書。

    打開書一看，里面是一些新編京劇的介紹，還附有黑白的劇照和臉譜特寫。不得不說這本書的排版非常精美，故事也很有趣，就是劇照和臉譜看上去有些讓人發(fā)毛，可能是因為照片光線的問題吧。

    看完了書中頭兩出劇的簡介，周問鶴心里頗有些吃驚。這些故事都太新穎了，不是說新奇得驚世駭俗，周問鶴過去讀過比這更奇妙的故事。但是，眼下這幾個故事，很難想像它是出現(xiàn)在傳統(tǒng)戲劇的舞臺上。

    周問鶴北來就是個喜歡離奇故事的人，此刻他的心里洋溢起一陣滿足感，像是一個老饕意外地飽餐了一頓。他忽然很想知道這些劇本的作者是誰，這種好奇心一被點燃，立刻燎得他心癢難搔。他實在是太想知道作者的名字了，如果可以，他還想向那個人道聲謝，感謝他在這么一個沉悶的午后給自己帶來驚喜，他甚至想打聽一下這出戲在哪里演出，他想親眼看一看。

    猶豫再三，周問鶴根據(jù)書皮背面的號碼打給了出版社。

    那邊電話響了一次就接通了：“喂？”那邊傳來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

    周問鶴心里有點打鼓，他鼓攢足勇氣問是不是出版社，那邊說是的。那個人聲音聽起來很友好，或許這位編輯接過很多滿懷憧憬的電話，所以他語氣里一點都沒有刻板的味道，甚至還有點鼓勵在里面。

    周問鶴這下總算放松了一點，他滿懷感激地向那位編輯打聽他手里這本書的情況，在提到書中故事的時候，還忍不住加了許多溢美之詞。

    可是當(dāng)問明周問鶴意圖之后，電話那頭卻支吾起來，似乎編輯變得有些為難。到后面，完完全全是用“嗯，啊”在搪塞，似乎想盡快結(jié)束這段對話。

    交談到了這種程度，周問鶴當(dāng)然也聽出了對方的敷衍，于是就問編輯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電話那頭沉默了。過了許久，才又傳來編輯聲音，聽起來非常地為難。

    “周先生，我有件事要告訴你，請你聽到千萬不要激動……你死了”那聲音頓了頓，“這是一本只有死人才能看到的書?！?/br>
    周問鶴第一反應(yīng)是想笑，但是下一瞬間，他忽然感到通體冰涼。

    “我死了……對呀……我死了！我怎么忘了呢？”

    他急急忙忙又翻開那本書，是了，他終于知道那些劇照讓人發(fā)毛的原因了，黑白劇照中的人物手腳身法統(tǒng)統(tǒng)都是到位的，唯獨眼睛……所有人的眼神都在飄忽，根本找不到他們的視線焦點，他們就在黑白世界里擺著靜止的姿勢，就像是一具具被架起來尸體。

    周問鶴的手一松，書落在地上，硬質(zhì)封皮在地板上磕出了“砰”的一聲。但是周問鶴仿佛充耳不聞，電話里只有嘟嘟的忙音，不知道那邊是什么時候掛斷的。如今這個滿是舊書的昏暗房間忽然變得y森起來，周問鶴孤零零坐在沙發(fā)上，臉上寫滿了驚恐，他腦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與念想都煙消云散，只有歇斯底里的聲音，在他腦袋里瘋狂地尖叫著三個問題：“我是誰？我在哪兒？我怎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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