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積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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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氣久積為寒,深冬的楚京城寒意襲人,雁北鄉(xiāng),鵲始巢,雉始雊,今晨院中的厚霜,將枯黃的草葉都蒙上了一層雪色。 蘭舟立在廊下,若有所思地望著庭中的含苞欲放的臘梅,屋中的琴橫在案頭,一旁點著沉香,隨著輕煙徐徐繚繞。 裴瑛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后,示意映歡過去給他添一件袍子。 四下沒有閑雜人等,搬個小爐,取來三兩軟墊,坐在廊下賞梅聽風,也別有一番情致。 映歡煮了一壺熱茶,為二人斟上。 裴瑛看他臉色不好,道:“阿昭那邊沒有消息,至少說明她還沒有被鄭承發(fā)現(xiàn),你總?cè)绱藪煨?,也不是辦法?!?/br> 蘭舟嘆了口氣:“阿昭的性子,這些年收斂了不少,但骨子里還是那個容易意氣用事的小郡主,鄭承心機頗深,我擔心會出什么岔子。說到底從一開始,我就沒能想到,裴君懷會將胡姬賜給群臣……” “放寬心,往好處想,阿昭留在鄭府,總比我們費盡心思再往那里安插眼線,不知如何從鄭承身上下手要好?!迸徵鴦竦?,“這日子過得真快啊,五年眨眼間就是往事了,你與阿昭能一路扶持著走到今日,想必十分不易,阿昭多少也該曉得孰輕孰重了,你總不能無時無刻都在她身邊?!?/br> 蘭舟陷入了沉默。 “說起來,我記得你與阿昭,曾有婚約吧?”她突然提起這一茬。 蘭舟目光一閃:“……嗯,的確如此。” 她笑了笑:“父皇賜下這門親事時,恰好是阿昭的及笄禮上,本以為過些年,便能看見你二人成親了,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五年。阿彥,皇姐沒能等到心里的那個人,只望你二人都能好好的,寧國府株連之后,阿昭已經(jīng)沒有家了,你若是真的憐惜她,定要好好對她?!?/br> 蘭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忽然暗了暗,旋即露出了笑意:“皇姐放心,我在的地方,便是阿昭的家?!?/br> 聞言,裴瑛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我本以為你二人都死了,若不是那日你突然派人送來了信和玉佩,我都不敢相信你尚在人間。你可知寧國府敗落后,朝野上下久久難平,凡是有意替顧家說話的官員,輕則罷免,重則抄家發(fā)配,一度鬧得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司家因與顧家之間的姻親,竟也沒能幸免于難。寧國公夫人和母后相繼離世后,司家也被封了,平日里來往甚密的二房三房,都被外放貶職,其子孫永不允入京為官?!彼莱霎敃r種種,仍覺心中發(fā)顫。 蘭舟攥緊了拳頭:“這位司家的太后娘娘可真是世間少有的心狠之人,連自己的母族都不知手下留情……” 楚京誰人不知,當朝太后司菀系林家妾室所出的庶女,本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卻在三皇子登基后雷厲風行地鏟除了所有心懷不平之人,在與司太傅于泰和殿上爭執(zhí)之后,不惜壞了林家百年根基。 此事在當年,令多少人始料未及。 “雖不知是何緣由,但司菀對司家,應當是懷著恨意的。”裴瑛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司菀為何要對自己的娘家,下如此重手。 蘭舟皺著眉頭:“權(quán)勢面前,迷了心竅的例子比比皆是,后宮之中,覬覦這個位子的大有人在,只是看看誰的肚子爭氣,誰能忍到最后一刻才露出狐貍尾巴而已。且司菀的狠心,遠不止如此。” 裴瑛面色凝重:“之前你傳信來,讓我去儒林閣,就連我都以為司太傅早就被毒酒賜死了,沒想到他竟被軟禁在儒林閣中?!?/br> “外祖的下落,我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查到,當年名噪一時的聞賢書院所在,竟變成了一座囚籠,著實荒謬……”他握著茶杯的手,都氣得微微顫抖。 裴瑛百思不得其解:“我那日親眼看著司太傅飲下鴆酒,毒發(fā)身亡,太醫(yī)也確信人已經(jīng)斷氣,怎么會……” 猶記得司太傅被軟禁在宮中那幾日,仍不肯屈服地痛斥太后不仁不義,草率定案,太后一怒之下賜了毒酒,說是給生身父親乃至大周帝師留最后一點體面,謊稱他突染頑疾,昭告天下。 她站在門外,看得清清楚楚。太傅出殯那日,她也親眼看著棺材入土,立碑,再見到活生生的司筠時,她幾乎以為是還魂。 “外祖手中有一件司菀做夢都想拿到的東西,她怎么舍得讓線索就這么斷了?!碧m舟冷笑,“外祖不僅是太子太傅,亦是父皇的帝師,父皇信賴他如心腹,甚至在寧國公和林相國之上,許是隱隱感到終會有防不勝防的一日,父皇留下的遺旨其實有兩道。其中一道,已經(jīng)在司菀手中,那原本是傳位與我的旨意,陷害了我母后之后,因外臣私通后妃這莫須有的罪名,我的身世也順理成章地遭到懷疑……” 此事裴瑛也知曉。 當年憑那幾個宮人以及鄭承的證詞,以及在荷華宮搜出的,與寧國公一模一樣的荷包后,宮中流言四起,甚至傳到了市井中。 司菀將裴瑛請到泰和殿,與他滴血認親,驗明正身。 然而,那兩滴血,竟并未相融。 他相信寧國公的人品,也堅信母后絕不會做出對不住父皇的事,阿昭也覺得此事另有蹊蹺,但在當時的泰和殿中,兩滴無法相融的血,卻成了他與母后的催命符。 “荷華宮大火,我與玉屏姑姑逃出了宮,裴君懷便順利地成為了大周國君,那道遺旨實則無用。按理說我的身份已不足以令人信服,裴君懷大可在龍椅上高枕無憂,然司菀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來刺殺遠在江湖,甚至可能只是一場巧合的我和阿昭,憑她如今的地位,為何會怕我和阿昭還在人世,為何還留著外祖性命,五年來將他軟禁在儒林閣——她怕的,正是那另一道不知被藏在何處的遺旨?!?/br> 裴瑛震驚地看著他:“竟有這等隱情……父皇突然殯天,我只知有一道圣旨,卻不知父皇還留了一道。難道那遺旨,竟在司太傅手中?” 蘭舟點了點頭:“另一道遺旨,父皇是幾時交給外祖的無人可知,當今世上,恐怕除了外祖,沒人曉得另一道遺旨藏在何處,恐怕外祖正是以此為要挾,讓司菀無可奈何?!?/br> “這另一道遺旨究竟寫了什么,司太后竟如此忌憚?” “自然是能動搖大周朝局的東西?!碧m舟道,“這道遺旨,需得集齊兩枚護國令,外祖才會交出?!?/br> 聞言,裴瑛沉思片刻,道:“護國令一分為二,一枚在寧國公手中,另一枚本該在宮中,但聽聞五年前,兩枚護國令皆不知所蹤,這些年一直沒能找到。” “寧國府的那一枚,早已送到蕪州犀渠山莊,種種緣由,而今我已拿到手?!彼麖膽阎忻瞿前朊蹲o國令,這是臨行前阿昭交給他的,她作為胡姬混入怒圖車隊,帶著此物實在招搖,若是被人察覺,后果不堪設想。 見到護國令,裴瑛面色一驚,拿在手中細細端詳了片刻,確信的確是真物。 “這些年費盡心思也只找到這一半,另一半始終沒有下落?!碧m舟嘆息道,“若是能找到另一半護國令,向外祖取回另一道遺旨,或許我們的處境將會逆轉(zhuǎn)……” 裴瑛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后,疑惑地問:“或許是皇姐多心了,不過兩道遺旨的下落這些年一直秘而不宣,就連我也剛剛得知,阿彥,你身在江湖,是從何得知太傅被軟禁在儒林閣,手中還有父皇的一道遺旨之事的?” 如此一問,蘭舟微微僵了僵,面不改色地看了過來,與她四目相對。 不知怎么的,看著他的眼睛,裴瑛竟會覺得一股寒意從背后漸漸升起,令她不由得捏緊了袖下的手指。 四下默然許久,映歡也覺察到氣氛似乎不大對勁,正欲圓場之際,蘭舟忽然一笑。 “臣弟自有辦法,皇姐只需知道這結(jié)果便可,此事解釋起來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清的?!?/br> 聞言,裴瑛淡淡一笑:“說得也是。你既然知道太傅所在,可有打算見上一面,我將你尚在人間只是告訴了太傅,他老人家……十分掛念你?!?/br> “且等等罷,眼下還不是時候?!彼畔虏璞K,撩袍起身:“阿昭在鄭府其間,楚京時局瞬息萬變,我等也不能掉以輕心,我記得皇姐說過,荷華宮走水之前,曾有幾個宮人路過,那場火我一直覺得并非偶然,若是有機會,回荷華宮看上一眼,或許能有所發(fā)現(xiàn)?!?/br> 裴瑛想了想:“過幾日陛下會在問鼎閣中宴請怒圖大皇子阿布納一,與之敘談怒圖和大周的風土人情和國政要事,屆時妃位以上的宮人,還有皇親國戚都會到場,我自然也不例外,那會兒眾人的心思應當都在阿布納一身上,你喬裝一番與我同去,或許能找到時機去荷華宮?!?/br> 蘭舟思忖片刻,道:“只能如此了?!?/br> …… 與此同時,楚京城中處處透著年節(jié)將至的熱鬧,百姓已經(jīng)開始趕集買年畫,扎彩燈,備炮仗和香火,婆子們剪起了窗花,文人雅客也開始琢磨吉祥的對聯(lián),慧明齋的雅間中,彌漫著糖炒栗子和薯炸糕的香氣,眼前的桌子上琳瑯滿目地擺著各種糕點,幾乎占了慧明齋點心的半數(shù)。 見到字條急匆匆趕來的岳將影看著眼前顯然已經(jīng)換了尊榮的男女,額上的青筋都快從皮rou下蹦出來了。 他的目光落在沈雖白旁邊,正托著腮望著樓下來來往往的百姓的女子身上,來來回回地打量,似乎有些難以置信。 沉默良久,他終是憋不住問:“你火急火燎地讓我連夜準備的人皮面具,就是為了給她的?” 沈雖白攤了攤手:“不然你以為呢?” 顯然吃了兄弟一個套路的岳將影臉都開始抽抽了,實在不曉得該以何等神情聊表他此刻啞巴吃黃連的心情。 顧如許總算舍得把目光從窗外挪到他身上了,卻是明擺著的漫不經(jīng)心,沖他招了招手。 他懷著最后一點耐心湊過去聽她咧咧。 她氣定神閑地在他耳旁道:“你這人皮面具找得,忒次了,扎臉?!?/br> 岳將影這暴脾氣蹭地就上來了,要不是沈雖白坐在旁邊,他真能拔刀跟她決一死戰(zhàn)。 “顧如許你這白眼狼!本世子給你找來就不錯了!要是早知道是給你找,本世子一定找個奇丑無比的!”沈雖白同他說這事兒時,他還納悶他怎么突然要女子的面具,卻也沒多想,便想法子給他弄了一張回來。哪成想今日收到信,說要在慧明齋碰面,竟然見著這個死丫頭! 真真是冤家路窄,去哪都能碰上! 顧如許不以為意地掏了掏耳朵,好笑地看著他:“許久不見,你這茅坑里泡過似的臭脾氣怎么還沒改呢?” 岳將影氣道臉發(fā)青,一掌拍在沈雖白面前:“你聽聽你聽聽,這哪像是姑娘家說出來的話,白瞎了你這張臉!……” 顧如許唇角一勾:“岳世子這算是在拐著彎兒夸本座長得好看嗎?” “你!……你想得美!” 沈雖白對于他二人見面不掐幾句就皮癢的狀況已然司空見慣,氣定神閑地往顧如許碟子里夾了兩塊糕點:“先吃點東西再說,今日不是來吵架的?!?/br> “噢?!鳖櫲缭S收斂了一番,低下頭吃了兩口糕點。 看著沈雖白轉(zhuǎn)眼間堆滿了她面前的小碟子,坐在對面的岳將影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反正就是心頭一哽的感覺。 嘖,怎么覺得他這會兒多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