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

    楚京城外平月山中，有一座名聲在外的法源寺，與尋常寺廟不同，法源寺乃是為皇親貴胄進香禮佛而建的天家寺院。法源寺中金佛鎮(zhèn)廟，香火鼎盛，就連當(dāng)今天子祭天之時，都會請寺中僧人誦經(jīng)祈福。

    寺中齋菜也深受天子贊賞，從先帝在世時便許幾個俗家弟子在城中開了間鋪子，以方丈法號為名，喚作“慧明齋”，如今在京中也算個小有名氣的齋坊了。

    今晨，做完早課后，寺中師父便命弟子們將寺中掃撒了一遍，昨日方丈吩咐下來，今日將有貴客來法源寺進香，切不可馬虎大意，有所怠慢。

    日頭漸漸升了起來，一輛馬車停在了法源寺門前。

    隨行的侍婢與護衛(wèi)放好腳踏，立在兩旁，其中一人上前撩開車簾，托著車中人的手，將其牽下。

    寺中僧人已在門前恭候，望見從馬車上走下的華服女子，慧音師父上前道聲阿彌：“小僧見過長公主殿下?！?/br>
    “慧音師父免禮?！迸徵皖亹偵厣锨埃S他一同入寺。

    慧音恭敬地引著她往正殿走去：“殿下的拜帖昨日便到寺中了，慧明師兄已在殿中等候，殿下請?！?/br>
    法源寺佛剎殿，乃是供奉佛祖金身之處，數(shù)丈高的佛身面目祥和地端坐于蓮座之上，金綢垂落，綴金繡彩的幢幡在殿中搖動，佛前燭火經(jīng)久不衰，香爐中的香火亦從未間斷。兩旁的沙彌虔誠地誦經(jīng)渡厄，直到映歡扶著裴瑛步入大殿，木魚聲才漸漸停下。

    跪在佛前蒲團上的鶴須僧人放下了手中的犍稚，起身行禮：“見過長公主殿下?！?/br>
    裴瑛亦合掌施了一禮，道聲“阿彌陀佛”。

    “多日不見了，慧明方丈?！?/br>
    慧明微微一笑：“老衲算著日子，料想您今日應(yīng)當(dāng)要來?！?/br>
    天家禮佛，多是適逢吉日或是開年之時，平日里并不常來寺中，在眾多的皇親貴胄中，唯有一位，除了吉日佳節(jié)，每月初一都要來寺中禮佛之人，那便是明鈺長公主了。

    這位長公主殿下，從前是不大信佛的，只是從五年前開始，每月至少都會來一回，若是天色晚了，便在寺中住上一宿。

    他起初還以為她只是一時興起，但五年下來，每月看著這個背影單薄的女子跪在佛前虔誠地將經(jīng)誦了一遍又一遍，便有些擔(dān)心她執(zhí)念太深，思慮傷身，便時常開導(dǎo)于她。

    日子久了，倒似知己一般，相談甚歡。

    “不知殿下今日求什么？”

    裴瑛望著殿上金佛，平靜地笑了笑：“明鈺此來，一求佛祖庇佑大周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安居，二求親朋康健，無病無災(zāi)，三求青天在上，明察秋毫，凈去世間不白之冤，善惡終有報。慧明方丈，不知此三愿，佛祖可愿垂憐？”

    “阿彌陀佛，殿下之愿，發(fā)自肺腑，佛祖面前，心誠則靈，老衲愿與殿下一同誦經(jīng)祈禱，佛祖定能聞此宏愿。然世間之事講究緣分，強求則不達(dá)，殿下之愿，亦是天下之愿，當(dāng)以人定勝天，而非一味空求佛祖，天時地利人和，方為成事之道。”慧明語重心長地為其解惑，字字珠璣，仿佛早已料中她心中所想，箴言入腑，令人豁然開朗。

    裴瑛垂眸，淡淡一笑：“多謝方丈之言，本宮會記在心里，來日方長，終有領(lǐng)悟之時?！?/br>
    “愿殿下早日超脫苦海，順心而為?！被勖鞯馈?/br>
    沙彌搬來了蒲團，置于佛前，裴瑛提起裙擺虔誠地跪了下去，與慧明一同誦經(jīng)。

    映歡與侍衛(wèi)則守在殿外靜候。

    一個時辰后，裴瑛起身，上香之后，與慧明一同去亭中講經(jīng)論道?；勖髀酝ㄡt(yī)術(shù)，瞧著她形容略顯憔悴，便問了一句。

    裴瑛落了一子，道：“只是近日夜間難眠，有些疲乏罷了，有勞方丈大師掛心?！?/br>
    慧明從容地隨之落子：“五臟似五行，醫(yī)者曰，怒傷肝，喜傷心，憂傷肺，思傷脾，恐傷腎，殿下這些年怕是都傷了個遍，不如多參悟佛經(jīng)，學(xué)會釋然?！?/br>
    裴瑛忽而一笑：“是啊，這些年大起大落，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一病時常就是數(shù)月難愈，喜怒哀樂都嘗遍了，佛經(jīng)也讀了不少，唯一沒學(xué)會的就是如何釋然。”

    慧明看了她一眼：“殿下心中的那個結(jié)，當(dāng)真解不開了嗎？”

    “或許有解，或許也只是自欺欺人……”她無奈地苦笑，“昨日之日不可留，已逝之人不可追，活著的人能做的，或許也只是平盡全力，求一絲寬慰吧。本宮近日想了很多，茍且偷生或可讓本宮安安穩(wěn)穩(wěn)地壽終正寢，但本宮的心，若是就這么死了，實在對不住故人，也對不住自己，既然無法釋然，不如搏上一搏，也算沒白活這一世，白相識一場?！?/br>
    慧明沉默良久，嘆了口氣：“殿下心中執(zhí)念太深，或許并非僅僅是件壞事。佛法渡人，歸根究底是為開解眾生，使其明白心中所求，而非將自身所想強加于人，苦海無邊，回頭所指也不一定就是岸，真正的岸只在人心，心若釋然，隨處可為岸。如今的殿下與五年前與老衲初識時的殿下已大為不同，看來殿下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岸，至于如何上岸，須得看殿下如何抉擇了?！?/br>
    裴瑛目光一深：“心之所向即為岸，佛家經(jīng)典，在于參悟自身，本宮從前所求不多，最愛的卻總是不得，偏執(zhí)之心，易入死局，如今所求，是為天下，若能得償所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br>
    “老衲雖猜不透殿下心思，但殿下想做的，想必不是件輕而易舉之事，望您謹(jǐn)記，得饒人處且饒人，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堵死了別人的路，或許自己也一同被逼入死局中了?！被勖髀湎乱蛔樱瑢⑺暮谧訃渲?，一一收下。

    裴瑛默然片刻，手中黑子落在棋盤上，玲瓏輕響。

    “佛祖普度眾生，心懷仁善，無論何等困局，終會留一條生路。曾經(jīng)的失利，只要還有路可走，便有反敗為勝的機會。方丈，承讓了?！?/br>
    慧明看著她落下那一子，棋盤上的局勢頃刻間盡數(shù)逆轉(zhuǎn)，她步步為營布下的局，在他都沒有發(fā)覺的時候，已然走下了一招致勝的一步。

    他驚訝地望著棋盤，沉默半響后，緩緩放下了手中白子。

    “……老衲甘拜下風(fēng)?！?/br>
    裴瑛起身，若有所思地望著漫山凋敝的凄清冬景，這山嶺之間，蘊養(yǎng)著無數(shù)生機，眼下的悄然無聲，來年開春將會是何等的春意盎然。

    與法源寺遙遙相望的另一邊的山，朦朧得將要湮沒在云霧間。

    那里葬著的累累白骨，曾是她尊敬的大周國柱，曾是與她一同歡笑的故友。

    曾是她的心上人。

    與此同時，映歡命隨行的護衛(wèi)守在亭子周圍，兩個的侍婢則準(zhǔn)備茶點，好生伺候，自己以出恭為由，暫且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繞到了后山。

    法源寺后山栽著一株菩提樹，四季常青，潺潺山泉邊，仿佛得天獨厚地享這天地鐘靈。

    映歡提著裙擺，小心謹(jǐn)慎地走了過去，遠(yuǎn)遠(yuǎn)便望見那樹下站著一個少年。

    蒼色的斗篷，白衣紅綾，他回過頭來與她相望的那一瞬，映歡便確信了他的身份。

    他就這么站在那，便讓她似是看見了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裴玨。

    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相像之人呢？她這些年所做的噩夢中，荷華宮的那場大火仿佛烙在她腦海里，起初那幾年，折磨得她夜不能寐。

    她一直以為，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殿下給她看那枚墨玉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聽到的。

    為了這一日，她與殿下籌謀了許久，殿下的良苦用心，終于得到了回報。

    她走到樹下，怔忡地望著那個少年，緩緩地跪了下去，顫抖著鄭重地向他行了君臣大禮：“奴婢映歡——參見太子殿下！”

    蘭舟靜靜望著她，眼中似有一抹淚光。

    他幼時除了母后和父皇，在宮中最為熟識的便是玉屏和映歡，母后顧不上他時，便由兩位姑姑帶著他。他一早便知映歡到了長公主府，此次入京必定會重逢。他昨日便到了這后山中，依信中所言，今日裴瑛將前往法源寺祈福，她時常來這座寺院，適逢冬至，也不會惹人懷疑，只是他沒想到，前來接應(yīng)的會是映歡。

    “姑姑請起?！彼锨皩⒂硽g扶了起來，見她身子康健，暗暗在心中松了口氣。

    映歡的眼眶已經(jīng)紅了一圈：“一別五年，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殿下，奴婢……奴婢……”

    她本已做好在懺悔中了卻殘生的打算，可當(dāng)年的太子殿下卻忽然回來了，她只覺得自己了無期盼的心，再度歡喜了起來。

    “殿下長高了，長大了，長公主殿下若是見了您，定會十分高興！……”映歡激動地擦著眼淚。

    蘭舟略一遲疑：“皇姐她……可還好？”

    映歡道：“公主府一切都好，只是長公主殿下時常憂思過慮，前些日子剛害了場風(fēng)寒，才好轉(zhuǎn)一些。”

    他神色復(fù)雜地望著溪水：“這些年，苦了皇姐了?！?/br>
    “只要殿下和郡主無恙，長公主殿下便心中甚慰了?！庇硽g環(huán)顧四周，道，“長公主殿下早有安排，殿下請跟奴婢來。”

    蘭舟將斗篷拉起，遮住了自己的臉，隨映歡繞到后門馬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