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夢里,你曾是我的舉世無雙
白雪皚皚的山巔,風冷得刺骨,反復有不知凡幾的細小利刃刮骨而過。 雁去無聲,徒留身后廣袤山河,寂于雪中。 披著玄色大氅的男子,頂著風雪攀上山頂,他不知自己究竟想去見誰,卻不敢停下腳步。就在他終于繞過覆雪的山巖,望見風雪迷眼的崖邊,那一抹明麗如火的緋色。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跋山涉水而來的全部意義——便是為了見她一面的。 在這世上,他再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那個親手在他心上刮了一刀又一刀,卻從不肯對他解釋只字片語的女子,他忍著疼,也要將她的名字銘刻在心頭,世人都道他偏執(zhí),為同門情誼這些年連世間道理,都不愿講了。 卻從不知他是如何地深愛著她。 他動了動嘴唇,正欲喊她,卻見她拔出了那把令武林中人聞風喪膽的紅影劍,毫不猶豫地刺穿了面前女子的心口。 她的神情從始至終都風輕云淡,就連血濺在她臉上,都不曾動搖分毫。 滴落在雪上的血,如紅梅盛放,披著白狐裘袍的碧衫女子就這么蒼白無力地倒了下去,也將他懸在嘴邊的那聲“十一”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他瘋了一般沖過去,抱住了那倒下的女子,清麗的容顏染上溫熱的血,將她胸口的衣衫都染透了,她伸出手,笑著喚了他一聲“沈哥哥”,便再沒了聲息。 那一刻,五雷轟頂般的絕望傾塌下來,他抱著懷中的人,呼吸生生卡在嗓子眼里,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的摯友,戰(zhàn)死沙場前,曾將自己的親meimei托付與他,要他好好照顧,可是最后,他竟連護她一命,都做不到…… 這份愧意,怕是今生今世,都償還不起。 “溪明……”他的聲音都在發(fā)抖,不知是怒還是悲,呆呆地望著懷中的女子,仿佛一瞬蒼老數(shù)年。 緋紅的衣角自眼前飄過,那把銀鋒長劍停在了他面前,岳溪明的血順著劍鋒滴落在雪地里,染開觸目驚心的紅,風一吹,便凝成了血色的霜花。 頭頂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似有些無奈,道:“沈雖白,你殺了我吧。你不殺我,我明日便上云禾山,屠盡劍宗上下……” 往日總是笑嘻嘻地喊他“大師兄”的那個聲音,此時此刻,卻如同催命的魔咒。 他的心都僵住了,沉默良久,躬身抱起了岳溪明的尸體,沉重地轉過了身,望著漫天的大雪,連如何生氣都忘了。 “我殺不了你……十一,你不必再逼我了?!彼@顆心,為她難受了好多年,終究是不會再疼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了,憤怒與悲哀被歲月和她磋磨了太久,他終是發(fā)現(xiàn),除了嘆息他什么都做不了了,他要帶岳溪明回家,哪怕是一座牌位,也會讓她入沈家靈堂,得以安息,享些清凈,“我此后會歸隱山林,再不問世事,你想殺多少人,想做什么事,我都不會再多管閑事,你……放心罷。 從今往后,你我后會無期。” 他抱著岳溪明,與她背道而馳。 這是她多年以來一直希望他做的,事到如今,終讓她得償所愿了。 至此,他將長伴古佛清燈,了卻殘生,這江湖,還是讓他心灰意冷了。 他走了幾步,身后突然傳來一聲苦笑。 “好一個后會無期。”她的聲音伴著風雪瑟瑟傳到他耳中,冷得像冰,“我在這江湖多年,想做的事總是做不成,該殺的人也總是殺不得,白白染了這兩手鮮血,罪過累累,著實好笑。我曉得世人都如何說我,我鐵石心腸,不可理喻,其實我也挺好奇的,我這顆心,究竟是不是銅墻鐵壁,油鹽不進——沈雖白,你想不想看看?” 她總是騙他,總是對他說些半真半假的話,不知愚弄了他多少回。然而這一次,她的口吻,卻極為認真。 他吃驚地回過頭,卻見她握著一把匕首,刺穿了自己的心口,干凈利落地剜出了自己的心,捧在掌中,鮮血淋漓地遞給他看,仿佛在告訴他——你看,我的心還是干凈的。 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慌張起來。 她總是有本事讓他驚慌失措,這一回,依舊贏得徹底。 “你終于肯回頭看我了啊……”她忽然笑了起來,一如當年,溫暖又明麗,如釋重負一般,朝后仰倒下去。 她緊緊抱著自己的心,不再看他,萬丈懸崖,跳得沒有一絲猶豫。 他沖過去,什么都沒能留住,失魂落魄地坐在崖頂,心口疼得厲害,他呆呆地望著那深淵,好久好久,眼淚從滿是血絲的眼中滾了下來,砸在雪里,無聲無息。 恍恍惚惚中,無數(shù)零碎的畫面閃過腦海,從支離破碎到逐漸明晰,自青蔥少男至垂垂老矣,生離死別,輪回更迭,撕心裂肺又漸漸看淡,仿佛要將他的腦子生生炸開。 似是歷經了幾輩子那樣漫長的歲月,他最后看到的,是他的小師妹。 她一身嫁衣如火,站在石階上對他笑。 她說:“沈雖白,你再不拜堂,我可就不嫁了。” 狡黠的眼神,漫不經心的口吻,與這十里紅妝,交映在一處,占滿了他的心和眼。 然而轉瞬間,她就死在了他面前。 那樣漂亮的嫁衣,破碎不堪地穿在她身上,依舊美得舉世無雙,她撫著他的臉,又哭又笑。 “沈雖白,雖然我們沒能拜完堂,但我想做‘沈夫人’,都想了好多年了,你……還要我嗎?” 他說不出話來,也沒法幫她擦一擦眼淚,甚至連點一下頭的力氣都沒,只能努力地多看她一眼。 漸漸昏暗下來的眼前,她的模樣終究也看不見了,只聽到她的聲音微弱卻堅定。 “沈雖白,我們回家吧?!?/br> 剎那間天地沉寂,萬籟俱滅,待到再見光亮,卻覺頭疼欲裂,勉強睜開眼,望見的,是滴著水的石壁。 耳邊傳來細碎的雨聲,以及吡剝聲,轉過頭,便見身邊一堆火,許久沒有添柴,都快熄滅了。 他緩了緩神,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同顧如許從聆雪崖上掉了下來。 身上的傷口都被細心的包扎過了,他忽覺腦后柔軟溫熱,不似衣物,偏頭一看,竟是雙人腿。 他有些錯愕地抬起眼,望見了正倚著石壁安睡的顧如許,火光映照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影影綽綽,竟有幾分動人。 他支起身子,靜靜地望著她,似是有些不可思議,又摻雜了幾分欣喜若狂,壓抑在心底,不敢張揚分毫。 就這么看了許久,他的眼神仿佛要穿透世間百年,將她牢牢地印在心上。 而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臉。 確信她真的在這之后,他才慢慢地,一點點地靠過去,將她攬入懷中,沒敢使勁兒卻是緊緊地將其圈在了自己的臂彎中,如同丟失多年的珍寶終于尋回,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都在不住地顫抖著。 他深吸了一口氣,忍住了眼中瞬間盈滿的淚,將那些畫面都深埋于心底,輕輕地在她額上落下一吻。 “謝天謝地,你回來了……” 睡得正熟的顧如許有些不適地皺了皺眉,便再無動靜了。 許是這番挪動,讓她感到有些不踏實,本是一場平淡無奇的瑣碎夢境,不知不覺中竟又回到了她來到這個時代后做的第一場夢里。 曠遠的山河,烈火熊熊的犀渠山莊,火紅的鳳冠霞帔…… 她再度看到了鋪天蓋地的流矢落下,她怎么都攔不住,擋在她身前的人,就在她面前,被萬箭穿心…… 蒼白的面容帶著笑,那雙曾盛滿星光的眼睛一點點地黯淡下去,最終在她懷里枯涸。 “沈雖白!”她嚇得從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仍躺在山洞中。 外頭的雨還沒停,手邊的火微弱地竄動著,她身上蓋著兩件衣袍,是她睡著之前給沈雖白蓋上的,可眼下,竟然哪兒都不見他的人影。 她一連喚了幾聲也不見他應聲,心頭頓時一緊。 他們跌落聆雪崖,就連她都沒來過著,也不曉得這山中有沒有什么蛇蟲鼠蟻,豺狼虎豹,他還帶著傷,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 她懸著一顆心,連放在火堆邊烤的鞋子都顧不上穿,便沖出去尋人。 雨不但沒有要停的趨勢,反而愈下愈大了,山路泥濘,十分難走,她一邊走一邊喊他,雨水打濕了頭發(fā)糊在臉上,難受的很。路上碰到幾只野豬,她抄起石頭將其打跑,瞧見山間水蛇游過,還險些被咬上一口…… 不知找了多久,也不見沈雖白的蹤影,她慌得不行,想到阮方霆混入瓊山,這山里指不定還有長生殿的殺手,萬一被那小子撞上,后果不堪設想。 她越是找不到,越是心慌,最后緊張兮兮的弄得自己都快崩潰了,喉嚨疼得要命,她估摸著是把自己的嗓子喊啞了。 就在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了沈雖白的聲音。 “十一?……” 她嚯地回過頭,望見他從林間走出來,手里還提著一只活蹦亂跳的山兔,正吃驚地望著她。 那一刻,她氣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待沈雖白走到面前,她一拳捶在他肩上,憋了一路的怨氣不管不顧地往他身上撒。 “你神經病啊!一聲不響地跑出來,就為了……就為了捉只破兔子!我還以為你被老虎叼走了,被長生殿的人殺了呢!混蛋!臭小子!就知道嚇我!……” 沈雖白手足無措地看著她突然跟他撒氣,無論她說什么,都一聲不吭地聽著,待她打夠了,罵夠了,稍稍冷靜下來,他才出聲解釋:“我只是想出來找點吃的,見你還在睡,便沒有叫醒你,本想早些回去的,這兔子有些難抓……” 他身上月白的衣袍被泥水弄臟了,顯得有些狼狽,手中的兔子還在撲棱腿,烏油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顧如許。 顧如許簡直要給氣笑了:“那你好歹也留個信兒??!” 話音剛落,她便覺得有些無理取鬧了,畢竟這荒山野嶺的,上哪兒去找紙筆。 沈雖白點了點頭:“是我不好,下次一定等你醒了再出來?!?/br> “嗯……”她也順著臺階下了。 他低頭看見她光著腳站在河床上,白皙細嫩的腳上沾了不少雨水和泥沙,一場秋雨,凍得都發(fā)青了,頓時目光一沉。 顧如許有些心虛:“那什么……出來的時候有點著急,忘了穿鞋?!?/br> “抱著?!彼蝗粚⑹种械耐米尤o她,又脫下一件衣裳,罩在她頭上,俯下身將她抱了起來。 “哎哎哎!……”顧如許嚇了一跳,一手攥著山兔的耳朵,一手趕忙勾住他的脖子,吃驚地望著他。 沈雖白沒有半點要將她放下的意思,穩(wěn)穩(wěn)地抱著她往回走。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身上還有傷呢,我能走……” “你抱著兔子就好?!彼馈?/br> 聽這口氣,看樣子無論說什么他都不會放手了,她只得攏了攏頭上的衣衫,遮住自己發(fā)燙的臉。 回到山洞后,沈雖白立刻將火堆燒旺,將她擱在火邊,讓她取暖,自己則拿著照霜劍去山洞外收拾那只山兔。 “沈雖白?!鳖櫲缭S有些好奇地探出頭去,“你該不會拿你們家祖?zhèn)鞯膭υ淄米影???/br> “嗯。”洞外傳來一聲應答。 聞言,她頓時有點心疼照霜。 沒一會兒,他便提著涮洗干凈的兔子進來了,將其戳在樹枝上,放在火上烤。 顧如許有些冷,方才淋了那么久的雨,跑的時候不覺得,如今停下來了,倒是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將濕衣裳脫下來,暫且先披著這件吧。”沈雖白將玄袍拿過來,遞給她。 顧如許有些吃驚,呆呆地望著他。 “怎么了,我是不是說錯什么了?”沈雖白疑惑地望著她。 她挑了挑眉:“錯倒是沒錯,不過……你突然讓我脫衣裳什么的,用市井上的話來講,這應當算是耍流氓了。” 說者無心,但她這么一提,他這才意識到這話似有不妥,不由得耳根一熱,尷尬地別開臉:“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顧如許好笑地看了他片刻,覺得這會兒就不逗他了。 “你轉過去?!?/br> 沈雖白便乖乖地背過身去了。 “不許偷看啊?!?/br> “嗯……”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看著石壁,緊緊攥著拳頭。 待她說好了,他才慢慢地回過頭來。 她穿著他的外袍,用腰帶暫且束了一下,下擺有些寬大了,稍稍一動,便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還滴著雨水,火光中,端的是撩人心神。 他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別開視線。 這么沉默著坐了一會兒,顧如許轉頭看了看他:“你冷不冷,坐近些吧?!?/br> 他身上的衣裳也濕了,這會兒可沒有干凈衣裳換,她想起之前他還有些低燒,這會兒再凍一凍,想必更不好受了。 沈雖白搖了搖頭:“我不妨事,坐在這也很暖和?!?/br> “你衣裳都給我了,不冷才怪呢?!彼炅舜晔?,“都摔下懸崖了,就別瞎逞強了,又沒人看著……” 沈雖白抿了抿唇,猶豫片刻,朝她邊上挪了一步。 望著外頭下個沒完的雨,顧如許嘆了口氣:“我說,你也夠倒霉的,只要跟我扯上關系,回回都得受點傷,這次差點連命都丟了?!?/br> 沈雖白頓了頓,看向她:“可能我這二十多年積攢下來的運氣,都在從懸崖上跌下來的時候,用來拉住你了吧?!?/br> 他說得極是認真,顧如許怔愣了許久,也想不出如何答復,企圖岔開話題,便伸手去碰他放在膝上的手,想給他暖一下,卻不曾想,他的手竟比她的還要暖和些,頓時覺得很是沒面子。 她燦燦地收回手,試圖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沈雖白卻突然捉住她的手,將其捂在掌心。 溫柔的暖意自他掌心傳來,她猝不及防,臉騰地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