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這溫柔,似曾相識
“我,便陪她下黃泉。” 他說這話時,可以說十分地心平氣和了,眼中甚至還有一絲笑意,連信誓旦旦都算不上。 面具下的眼,微微顫動了一下。 漂亮話誰都會說,尤其是男人的話,最是不能相信。 但沈雖白,不會說謊。 劍宗大弟子,一諾千金。 沒來由的,這等聽起來頗為不可信的,甚至稱不上浪漫的諾言,從他嘴里說出來,她竟然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如擂鼓轟鳴般跳動起來。 此時此刻,她都想抽自個兒一巴掌,好能清醒些。 這些話都是為踏血紅梅顧十一說的,同她有什么干系,瞎高興個啥! 沈雖白著實有些乏了,見她眼神緩和下來,也不由得松了口氣,昏睡過去之前,他躺在床上,似是半夢半醒間,看到她唇邊一抹淺笑。 “誰稀罕跟你下黃泉……”她如是咕噥了一句。 都說平日里小病不生,一病難起,熱度一旦發(fā)出來,便難以降下去,好在沈雖白底子不錯,睡了一覺醒來,便覺得好些了。 天色暗了下來,床頭點了盞燈,他感到喉嚨干渴發(fā)痛,難受得緊,腦子依舊有些昏沉,摸了摸額頭,不知是誰,給他敷了塊冷毛巾。 他偏過頭,看了看屋中各處,四下一片寂靜,他下意識地以為顧如許走了,卻見窗口燈下,身著玄衣的女子正低著頭穿針引線,膝頭上掛著他的衣裳,昏黃的燭火照在那張銀色的面具上,似是蒙上一層朦朧的暖光。 他忍不住咳了一聲。 顧如許便抬起頭:“醒了?” 他點點頭,張口說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啞得發(fā)不出聲。 她起身,放下針線,去給他倒了杯水。 “我下山拿行李回來時,有人給你送藥來了,是個丫鬟,我躲在屋后,沒讓她撞見?!彼忠恢?,“藥我趁熱給你喂下去了,你們犀渠山莊的藥,我是不曉得管不管用,好在汗都發(fā)出來了。” 床頭木柜上,赫然擱著一只空碗。 沈雖白喝了兩口水,緩了過來。 “多謝你了……”他還是有些氣虛。 她皺了皺眉,抬起手,試了試他的額。 “嗯,退熱了。一會兒估摸著還有人送藥來,那兒放了份粥,一直用爐子溫著,你要喝么?” 案頭上的點漆食盒,封得嚴實,下頭擱了個小爐,里頭的吃食多半還是熱的。 沈雖白看了她一眼:“你可吃過了?” 她點了點頭:“吃了?!?/br> “吃的什么?”他不曾出去拿過吃食,莊子里根本不會有人記掛著她是不是還沒用飯。 她指了指桌上的的一堆魚骨頭。 “……我烤了你院子里的一條錦鯉?!?/br> 沈雖白:“……” “味道還挺好的?!?/br> “……” “就是火候沒控制住,烤得有點焦。你這院子里沒有柴火,我只好劈了根竹子?!?/br> “……”他還能看到后院徐徐升起的一縷殘煙。 “……你要是不想喝粥,我再去撈一條上來?”見他欲言又止,她試探著問道。 “不必了……”他覺得自己腦子疼,“你可知一朝風漣乃是犀渠山莊中最為清凈之處,這片竹林和后院池塘,因與祠堂相對,故而禁止明火,更不得殺生?!?/br> 她一頭霧水:“……?。俊?/br> 大兄弟,她哪曉得這么多規(guī)矩! 魚,不就是用來吃的么? 竹子,不就是劈來生火的么? 沈雖白嘆了口氣,解釋道:“祠堂中供著觀音像,此方位殺生,實乃大忌?!?/br> “可……可我都吃完了啊?!彼荒樏缺鹊赝郎峡械酶筛蓛魞舻聂~骨頭,突然有些心虛,“……我現(xiàn)在把它丟回池塘里,還來得及嗎?” 雖然她從前不信佛,但這種邪乎的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菩薩不是慈悲為懷的么,應該……還能救救這條倒霉的錦鯉吧? 沈雖白無奈地嘆了口氣。 “罷了,不知者無罪?!?/br> 她去將食盒提過來,將粥取出,遞給他:“先墊墊肚子吧?!?/br> 沈雖白接過粥,看了看她:“還生氣么?” 顧如許愣了一下,轉瞬間便明白他話中所指。 “我有什么可生氣的?”她時刻謹記著自己眼下的身份,可不是踏血紅梅顧十一,而是神秘的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一向心胸寬廣,無欲則剛,高不高興,得讓別人猜幾個來回才成。 “我睡著之前還記得,十一的事……你似乎挺介意的。”他笑了笑。 “我不介意?!彼偃龔娬{,“一點也不,你可別多想。” 她那會兒也沖動了些,估計是被子里悶久了,腦子一熱,火氣就跟著上來了,說出的話也多是一時激動,替顧如許不值?;叵肫饋?,這氣生得著實莫名其妙,險些就漏了餡兒,教他瞧出端倪來。 稍稍緩了緩后,她便清醒了。 日子還是得過,正事還是得做,生一時之氣,短三年的命,不值當。 沈雖白沒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 “你方才在做什么?”他好奇地看了看燈下的衣裳和針線。 “啊,那個……”她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攤開手,掌心赫然兩枚青玉,“之前手勁兒有點大,不小心給你摳下來了,本想在你醒來之前補回去?!?/br> 沒成想剛傳上針線,他就醒了。 沈雖白怔楞地看著她:“……這玉縫了十八道針線。” 你這手勁兒的確不小。 “你歇著吧,我肯定給你縫回去!”她信誓旦旦道。 “不妨事的?!币患律蚜T了,他并未放在心上。 顧如許卻不以為然,她既然說了給他縫回去,便不會拖到明日。 外頭傳來腳步聲,她抖一激靈,熟門熟路地從窗子跳到后院。 須臾功夫,便有一丫鬟端著一碗藥進來了,見沈雖白坐在榻上,低著頭福了福身。 “公子,您醒了?!?/br> “嗯?!鄙螂m白不動聲色地瞥了窗子一眼,就見顧如許小心翼翼地趴在窗邊,迅速將落在桌上的包袱撈出去。 “這是夫人吩咐送來的藥,您趁熱喝吧?!毖诀叩?。 沈雖白端起碗,將藥飲盡,放回木托上。 “你下去吧,告訴娘,我無甚大礙,明早便去前院請安?!?/br> “是?!毖诀咭?guī)規(guī)矩矩地躬身退了出去,順手帶走了食盒和之前的藥碗。 待她走遠,顧如許才從窗戶跳進屋,松了口氣。 “你這一病,回頭師弟師妹們都上門來探望,我豈不是天天都得跳窗子?” “不會。”他淡淡一笑,“我休息一晚,明日便好,師弟師妹們更不會隨意出入一朝風漣,韓清與新桐那兩回……實屬難得?!?/br> 她撇撇嘴,姑且信他了,轉身去折騰針線,想法子將這兩枚青玉縫回他衣領上。 古人的衣料與她從前穿的大為不同,真動手縫了,也與她事先所想不一樣,一枚青玉,便縫得她頭大。 這種滑不溜啾,戳一針便一個洞的料子,著實難以下手。 眼前突然晃過一片黑影,她錯愕地抬起頭,便見一只白凈修長的手伸了過來。 “給我罷?!?/br> 沈雖白不知何時下了床,接過了她手中針線。 “……你還會縫衣裳?”她一臉驚詫。 她一直以為他該是十指不沾陽春水,衣食住行全靠一口仙氣兒的那種人。 他笑了笑,嫻熟地捻線穿針,將玉佩扣在衣領上,細細地縫。 “出門在外多有不便之處,行走江湖,總不能時時帶個小廝替我做這些雜事?!?/br> 他縫這青玉時也頗為溫柔,不急不緩,顧如許看得目不轉睛。 嘖嘖嘖,如今的男主啊,真是十項全能。 縫完青玉,時辰也不早了,顧如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床,從柜子里抱了床被子出來,往美人靠上一丟。 “今晚我睡這,你去床上歇著?!彼?。 沈雖白一愣:“那兒有些冷……” “我曉得。” 廢話,不冷你能凍病了? “我還指望你去外頭拿一日三餐加夜宵呢,若是你明日病情加重,出不了門,我只能再多烤你池子里幾條錦鯉了?!彼龑⒋皯絷P上,往美人靠上一躺,裹上被子。 沈雖白啞然失笑:“既然如此,好?!?/br> 他走到屏風后,忽又回頭。 “可要給你再加床被褥?” 顧如許背過身去,擺了擺手。 身后似是傳來一聲嘆息,須臾之后,一條薄褥輕輕蓋在了她身上,待她回頭時,身后的人已經(jīng)走開了。 燭火燃盡,屋中暗了下來,窗縫間,滲入一縷素白月光,溫柔繾綣,讓她不禁想起沈雖白說要陪顧如許一起下黃泉時的眼神,誠然這深究起來,與她并無干系,但她莫名地有些羨慕。 她認識的沈雖白,脆皮,佛系,被人欺負了還不曉得還手,妥妥的小奶狗一只,讓人想把他圈起來,嚴嚴實實地護好,誰敢欺負,就一腳踹去自掛東南枝。 但他說著那些話的時候,無關病中虛弱,無關口吻平和,或許有些不合時宜,尤其是對著她這個“世外高人”來說。 她沒來由地覺得,即便沈雖白他根本不是男主,也沒有什么外掛系統(tǒng),他終有一日,也會成為一個蓋世英雄。 別人的蓋世英雄。 他會像所有傳奇中的英雄那樣,踏著五彩祥云,走出他自己的一生。 她搖搖頭,挪了挪脖子,合上眼。 …… 到底是習武之人,日上三竿,顧如許醒來時,沈雖白已經(jīng)在院中練劍了,桌上擺著早點,用小爐子暖著,等她起身。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打了個呵欠,走出門,站在竹階上,望著沈雖白練劍。 一襲白衣,翩然如畫,使得一手分外漂亮的凌虛劍法,瀟灑恣意,劍氣成風,竹林之間,娑娑作響。 那柄照霜,在粼粼朝暉之下不可褻瀆。 執(zhí)劍的人,于萬籟晨曦間顧盼生輝。 他的腿似乎好得差不多了,沈夫人還是心疼兒子的,送來的膏藥尤為管用。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望了多久,回過神來時,沈雖白已經(jīng)走到她跟前了。 “十二個時辰都戴著這張面具,不難受嗎?”他問。 她扶了扶面具,干咳一聲:“……洗漱的時候還是會取下的?!?/br> 他挽劍回鞘,騰出手來撥開她還沒來得及梳理的鬢邊碎發(fā),忽而一笑,如晨間清明的朝暉。 “前輩,你頭發(fā)忘了梳?!?/br> 那時,林間清風自來,悄然拂過整片一朝風漣,若無其事卻又格外犯規(guī),朗朗天地,都剎那間靜了三分。 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腦海中響起了少年稚朗的笑聲,在腦海深處,甚至稱不上記憶的角落里說著極為相似的話。 十一,頭發(fā)又忘了梳。 她真有些糊涂了,眼前的沈雖白,明明只是沈雖白,她認識他前后攏共不過大半年,卻好像上輩子就認識他一樣。 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摻雜了長久到她不敢相信的歲月,那些被揉碎的綿長光景,吝嗇地露出一星半點,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卻又不甘心視若無睹。 那是屬于顧十一的沈雖白,便是她死了,卻依舊固執(zhí)地留在這副身軀里,被一縷野魂擠到角落,還不肯消散。 這般執(zhí)妄,饒是她都覺得不可思議。 踏血紅梅顧十一,殺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過去了這么多年,她當年刺沈雖白那一劍的時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她終究還是默默往后退了半步,避開了那只手。 不屬于她的,可沉迷不得。 沈雖白并未這一小小的舉動放在心上,只道:“粥快涼了,進屋吧?!?/br> 她點了點頭,怔楞地轉過身。 待他二人走進屋后,門前墻頭上,慢慢探出一只腦袋,小心謹慎,一瞬不瞬地望著那扇窗子,即便在這只能看到沈雖白的半張臉,也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 墻外樹杈上,一只手撥開了綠葉,韓清探出頭來,詫異地瞪著墻頭上的少女。 “……新桐師姐,你在這?” 沈新桐抬起頭,二人一陣尷尬。 “韓清師弟,你怎么也在這?……” “我覺得大師兄屋中的女子來路不明,恐她加害大師兄,這才來看一看。”韓清道。 沈新桐眨了眨眼:“我是擔心我哥做出什么對不起明jiejie的事,得替明jiejie盯緊些?!?/br> 雖說各有理由,但目的都是一樣的,既然如此,大家就心照不宣地一起盯著吧。 “新桐師姐幾時來的?”他問。 “下早課之后?!?/br> “巧了?!彼惨粯樱皫熃憧捎星瞥鍪裁炊四??” “端倪倒是沒有……”沈新桐皺了皺眉,“不過我哥對這女子頗為照顧?!?/br> 她在這盯了一個時辰,他哥都練了一個時辰的劍了,那女子居然才起身,連頭發(fā)都沒梳就出門溜達,著實不像話。更令她難以置信的是,她哥居然都不曾催促過一句,連早點都用小爐子給她暖著。 這等待遇,便是她都不曾有過! 她愈發(fā)好奇那女子的來頭,決意再蹲個幾日,若是苗頭不對,便趕緊給明jiejie寫信! 搶人都搶到一朝風漣來了,這還得了? 她是答應了不將此事告訴爹娘,可沒答應不告訴明jiejie啊。 嘿,這么一想,她可真是個小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