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人四五十歲，臉上的怒色不輕不重，手里還拿著一只棉布鞋。

    “你干嘛打我！”陸青筱脫口而出。

    “我是你媽不能打你？大過年的沒個正形。”自稱是陸青筱母親的婦人變臉就像翻書，下一秒就從橫眉冷對到和顏悅色無縫切換，轉(zhuǎn)身對旁邊的臉上掛著淚花花的小女孩安慰道：“朵朵不怕，你姐逗你玩兒的，她活得好好的，身體壯得能搬到老黃牛。”

    說完用袖口在小女孩皴紅的臉蛋上抹了抹。

    陸青筱揉著屁股蛋子爬起來，才注意到自己穿的衣服形制奇奇怪怪，褲子又厚又緊裹得腿不太舒服，上衣鼓鼓囊囊，用手一壓里面的氣都跑出來了，還從上面拔出根雞毛。

    正在疑惑中，從宅子里走出一個約莫五旬的男人，推了推塑料黑框眼鏡，對院子里喊：“素芹，餃子煮好了，讓孩子們進(jìn)來吃飯了?！?/br>
    雖然頂著一腦袋漿糊，話還是能聽懂的，那個人叫她們進(jìn)去吃飯。叫做朵朵的小女孩乖巧地拉著她的手，一起進(jìn)了屋。

    房間里的陳設(shè)很簡單，但對于陸青筱來說卻稀奇古怪。

    鍋?zhàn)酉碌脑钆_不用柴火，一根管子通著一個半人高的鐵罐子，房頂上吊著個梨子形狀的琉璃瓶在發(fā)光，飯桌前的方盒子里，幾個人用極高的聲調(diào)唱著不知名的戲曲。

    餃子上了桌，剛剛用鞋底子揍了陸青筱的女人把碗筷擺好，往醋碟里滴香油，又拿了兩坨蒜放在桌上，不客氣地使喚人：“愣著干啥，剝蒜。”

    陸青筱剝著蒜慢慢回過神來，這里的林林總總和那個《初心不悔》話本子里描寫的世間很像，照明的叫點(diǎn)燈，能看戲的叫電視，煮飯的叫燃?xì)庠睢Ｖ劣趦晌簧夏昙o(jì)的人，如果沒猜錯的話就是她的家人。

    難道老天可憐她上輩子死得太慘，讓她轉(zhuǎn)生到另一個世間了？

    “趕緊吃吧，不然涼了?！标懬囿氵@個世間的父親面容慈祥，說話溫和。

    “等會等會?！迸诉B忙阻止，笑著對小女孩說：“朵朵，把你姐在城里給你買的手機(jī)借大姨用用。”

    朵朵乖巧地把一個巴掌大的長方形板子，遞到陸青筱母親面前，手指劃了兩下，“點(diǎn)這里就拍了?！?/br>
    陸母對著餃子咔咔拍了幾張，朝陸父擺手，“老頭子，你來給俺們娘仨照張像?！?/br>
    陸父從善如流接過手機(jī)，陸母雙手?jǐn)堉淮笠恍蓚€姑娘，喜笑顏開，“茄子?！?/br>
    咔啪一聲，畫面定格。

    “你這孩子咋照得跟個呆瓜似的，也不笑笑?！标懩笇﹃懬囿銠M挑鼻子豎挑眼，卻藏不住眼角的得意，她閨女身材高挑模樣俊俏，十里八村開得最燦爛的一枝花，頗有她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

    陸青筱看著畫面中的自己，頭發(fā)比原來短了點(diǎn)，在腦后扎成馬尾，除此之外她的容貌幾乎沒有變化，小麥色皮膚下依舊是不太柔和的輪廓，劍眉鳳眼，高鼻梁薄嘴唇，連右面那顆虎牙都一模一樣。

    桌上一盤盤薄皮大餡的餃子熱氣蒸騰，陸青筱夾起一只沾了醋放進(jìn)嘴里，酸香的調(diào)料浸在舌尖，白菜的清爽中和了過膩的油脂，半肥半瘦的豬rou濃香充滿了口腔。

    美味的食物讓陸青筱重新體會到活著的實感，她狼吞虎咽，吃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仿佛上輩子所有的美味佳肴，都不如此刻這一盤清湯水餃。原湯化原食，最后灌了碗熱餃子湯下去，感覺四肢百骸中的血脈徹底解開了。

    當(dāng)夜是除夕，過了十二點(diǎn)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陸青筱帶著朵朵去院子里放了些煙花爆竹，鬧騰了一陣子，陸父陸母要起早拜年回屋睡了，朵朵瞌睡打得站都站不住，被陸青筱抱回自己屋里的大床上，沾枕頭就睡著了。

    響聲漸稀，重歸寂靜，陸青筱毫無睡意，輕手輕腳在房間里摸索。

    住宅是一幢二層小樓，外面是灰不拉幾的水泥墻，室內(nèi)收拾得干凈，一層是客廳，廚房，和老兩口的臥室，二樓有兩大間臥室，她和朵朵住一間，另一間則堆滿了雜物。

    先翻到了一個紅棕皮的本子，上面寫著戶口本，字比以前簡化了很多，但莫名地很容易看懂。

    首頁寫著：戶主陸學(xué)文，漢族，居住地歲寒縣紫玉村。第二頁是李素芹，與戶主夫關(guān)系，第三頁是她的名字：陸青筱，與戶主關(guān)系是父女。再往后就沒有了。

    又一個更大的本子，里面只有一頁紙，寫著：中原農(nóng)學(xué)院，農(nóng)林經(jīng)濟(jì)管理專業(yè)，?？飘厴I(yè)，2015年7月……陸青筱看了下年歷，時間正好是剛剛過去的一年。

    然后，她從錢包里翻出幾張紅紅綠綠的票子，和一個小卡片。根據(jù)書里的描寫推測這些應(yīng)該是錢和身份證，類似以前的銀票和龍邊信票的東西。

    書架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書，陸青筱讀書有一目十行的本事，一晚上能看好幾冊話本子。

    她拿起一本《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jì)學(xué)》的書粗略瀏覽，看得出是一本教人如何種地賺錢的書，一頁一頁翻過，前所未聞的知識，像狂風(fēng)卷樹葉一發(fā)不可收拾，使勁往腦子里塞。

    直到院子里的雞打鳴了，陸青筱揉揉脹痛的太陽xue，看著窗外的破曉黎明，仿佛推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雄雞高唱剛結(jié)束，大黃狗又汪汪吠了起來，緊接著響起男子洪亮的喊聲，“老叔，嬸子！剛子來給您拜年了！”這一嗓子過后雞犬安寧，都被鎮(zhèn)下去了。

    李素芹開門把一個健壯的青年男子迎進(jìn)來，男子抬腳跨門檻的時候腦袋都能碰到門頭。

    來的人叫趙志剛，和陸父并沒有親戚關(guān)系。從聊天里陸青筱才得知，陸學(xué)文九十年代來到紫玉村支教，和熱情開朗的李素芹談了戀愛，才扎根在這里開花結(jié)果，作為平均學(xué)歷不到初中的地方唯一的文化人，陸學(xué)文順理成章的成了村長。

    趙志剛上完初中就和他爹去工地打工，幾年前趙父在工地打工傷了腿，家里青黃不接，還是陸學(xué)文幫著打官司要回了事故賠償款。

    趙志剛帶了一只燒雞兩瓶好酒，把兩個紅色紙盒小心翼翼地往桌上一放，說：“叔，這是俺去年承包大棚種的草莓，是個東洋品種叫啥來著，哦，紅顏草莓，可好吃了。讓嬸子和青妹多吃點(diǎn)。”

    說完朝陸青筱的方向偷瞄了一眼，大大咧咧的漢子臉上出現(xiàn)了難以察覺的羞赧，又沒話找話說道：“青妹讀了大學(xué)回來就是不一樣，越來越好看了?！?/br>
    讀大學(xué)和變好看之間沒有因果關(guān)系，趙志剛也分不清啥是211，985，甚至不知道本科和大專的區(qū)別，作為一個讀完初中就外出打工的漢子，對高考能考上學(xué)的人都十分崇拜，更何況面前是個心儀已久的妹子，夸人都不知道該怎么夸，說話顛三倒四。

    陸青筱低頭嗑瓜子裝沒聽見，倒不是對趙志剛有意見，只是現(xiàn)在對這邊的世界了解太少，有些名詞雖然聽過，但不知道具體是啥樣子，怕言多必失。

    她又想起《初心不悔》話本子里，叫陸青筱的女配，好像也是從農(nóng)村考上學(xué)的，就是那個學(xué)沒啥名氣，說白了是所有學(xué)校里墊底兒的，跟鄉(xiāng)試榜中的末位舉子一樣，前途堪憂。

    李素芹看陸青筱不理不睬的樣子，尋思閨女眼光高看不上剛子，也不好讓人家大小伙子太尷尬，接過話茬問道：“那大棚冬天也得干活吧，忙不忙？”

    趙志剛憨笑：“反正俺力氣多得一年四季也用不完，這幾天果子差不多都熟了，等摘完進(jìn)城送躺貨?！?/br>
    “進(jìn)城！”

    正裝聾作啞的陸青筱猛地抬起頭，從一長串話里準(zhǔn)確捕捉到關(guān)鍵字，眼神里的光把趙志剛嚇了一愣。

    趙志剛順桿爬，“青妹要不一起，看看城里過年有啥好耍的。”

    這個可以有，陸青筱興奮地問：“行啊，咱們啥時候去？”

    “初五吧，要早點(diǎn)出發(fā)，天冷得多穿點(diǎn)衣服，你暈車不……”

    陸青筱懶得聽這些啰嗦，心早就飛了。她上輩子當(dāng)山大王時，總是喬裝打扮到山下的城鎮(zhèn)里，招貓逗狗逍遙自在。現(xiàn)在能堂而皇之的進(jìn)城快活，一對鳳眼都要彎成月牙了。

    趙志剛走后，來拜年的親戚鄰里絡(luò)繹不絕。

    陸學(xué)文在紫玉村沒有親戚，多年來助人為樂也沒有村長的架子，人緣極好。年長的叫一聲“大兄弟”，小輩們叫一聲“老叔”，聽得出都出于真心。

    廳堂里人聲鼎沸，像同時開了幾把水壺，一聲高一聲低，瓜子糖果空了滿滿了空。朵朵早就醒了，自己梳好頭發(fā)，拿一個白紙本子趴在桌子上畫畫，文文靜靜。

    陸青筱抓了一把糖塞進(jìn)朵朵的衣兜里，捏她軟嫩的小臉蛋，哄道：“咱們下樓去，那兒好多好吃的，壓歲錢也少不了?！?/br>
    朵朵一聽壓歲錢，腦袋直搖，兩只小辮子跟撥浪鼓似的，小聲說：“我不去，給大姨添麻煩?！?/br>
    無論陸青筱用盡花言巧語，也沒能將朵朵哄騙出去，她先在外面看電視，無奈每次來人拜年都要假意寒暄寒暄，被錯綜復(fù)雜的親戚關(guān)系弄得一個頭兩個大，又怕說錯話就只好回到樓上，看見朵朵全神貫注地畫著一株紅梅，漸漸收斂了過度的興奮，繼續(xù)看起書來。

    好奇心是最好的老師，陸青筱了解新世界的兩種方式，看書和看電視。

    書架上放的大多是上學(xué)時的教科書，她閱讀速度快，短短幾天就長了不少知識。

    而看電視是通過視覺最直觀有效的方式，各種新聞，綜藝，電視劇，陸青筱整天抱著電視不撒手。正好趕上《水滸傳》重播，陸青筱心說，這不是上輩子梁山泊的同行么，有啥可看的。但李素芹喜歡看，娘倆因為搶電視沒少拌嘴。

    盼到初五，凌晨還不到四點(diǎn)，趙志剛就把二手金杯車停在陸家門口，陸青筱剛洗漱完顧不上梳頭就跑出去了，李素芹追上去遞過兩個溫?zé)岬乃蟮?，囑咐道：“別玩野了，早點(diǎn)回來?！?/br>
    趙志剛要運(yùn)輸三百盒草莓到綠城的飯店，透風(fēng)的車廂被紅色紙盒堆滿。

    空氣里彌漫著清甜的果香，陸青筱心情好得不得了，這幾天她的見識跟火箭似的，從地上到天上，懂得多了話也多，很快就和趙志剛愉快地聊起天來。

    “去年承包了大棚，種點(diǎn)反季節(jié)的水果，冬天賣可貴了。”趙志剛滔滔不絕，“家里的十幾畝地都換成種油菜，這算經(jīng)濟(jì)作物，有廠子專門來收，反正比種麥子得不少錢?！?/br>
    其實他想表達(dá)的是，剛子哥勤勞致富，錢越賺越多日子越來越好，絕對委屈不了將來的媳婦，妹子你要不要考慮考慮……腦子里甚至浮現(xiàn)出兩人在油菜花田里奔跑追逐的畫面。

    話進(jìn)了陸青筱耳朵里，這邊聽到的全是“反季水果貴”，“經(jīng)濟(jì)作物賺錢”等關(guān)鍵字，琢磨家里的地開春種什么。

    兩邊聊得熱火朝天，壓根沒在同一個頻道上。

    天色轉(zhuǎn)明，車窗外的景色也從灰黃的鄉(xiāng)村曠野，逐漸變成青瓦紅磚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道路漸寬，色彩更濃，駛?cè)氤菂^(qū)后變化更是驚人，到處都是造型華麗的高大建筑物，讓人目不暇接。

    雖然早在電視里看過類似的情景，陸青筱還是驚嘆到大張著嘴，整個水煮蛋沒剝皮就放了進(jìn)去。

    清晨七點(diǎn)，金杯停在了一座巨大建筑的倉庫門口。

    倉庫的卷簾門已經(jīng)拉了上去，身穿藍(lán)色衣服的人，正忙著從另一輛裝滿新鮮蔬菜的皮卡上搬進(jìn)搬出。

    抱著一筐西紅柿的瘦小個子湊過來，不認(rèn)生地對趙志剛說：“對不住啊，趙哥能自己搬到里面嗎，大過年的人手不夠啊，保安都用上了?！?/br>
    “這算啥，還放水果區(qū)橙子旁邊那老地方吧?！壁w志剛干脆答應(yīng)，拉開車廂門準(zhǔn)備搬貨。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快，陸青筱也跳下來一起搬，趕緊干完活就能在城里逛逛了。

    趙志剛怪不好意思的，本來帶妹子進(jìn)城玩的，卻讓人家?guī)兔Ω苫?，邊道歉邊叨叨：“青妹在車?yán)镄桑乙粋€人搬不累，你一次別搬那么多啊，慢點(diǎn)走別跑啊，果子嬌貴千萬別摔了，你也別摔了……”

    陸青筱嫌他啰嗦，加速完成了任務(wù)。

    一盒草莓批發(fā)價十五，總共四千五百塊。趙志剛進(jìn)去拿錢，陸青筱無聊地在附近溜達(dá)。

    不遠(yuǎn)處的停車場駛?cè)胍惠v銀色的瑪莎拉蒂，華麗的車漆高調(diào)地反著光，其他車輛瞬間黯然，無法不引起周圍的注意。

    和以前的馬車一樣，現(xiàn)代的座駕也分三六九等，陸青筱雖然不懂車的牌子卻也能看出是輛好車，饒有興趣地等著看里面走出什么樣的達(dá)官顯貴。

    從駕駛室走出一年輕女子，棕色高跟皮鞋襯著纖細(xì)的腳踝，鑲黑邊米色格子套裝下的身材柔美勻稱，栗色的及腰長發(fā)微微卷起。

    再往上看去，陸青筱不自覺地雙拳攥緊，骨節(jié)咯咯作響。

    端莊秀美，溫婉含情，那張臉化成灰她也認(rèn)識。

    不是害她寨毀人亡的林幽若，還能是誰！

    ※※※※※※※※※※※※※※※※※※※※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