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查不知道，一查，基本能鎖定嫌疑人了。鄭允浩名下的六張信用卡全刷爆了，加起來欠了銀行得有七八十萬?；▎h借唄也是負債累累，不知道別的平臺還欠不欠，而他的月收入連最低還款也支撐不起。再看消費項目，高檔娛樂場所、機票酒店、商場網(wǎng)上大額購物，等等等等。隨后羅家楠馬不停蹄地跑了十多家典當(dāng)行，找到了鄭允浩去當(dāng)玉鐲的監(jiān)控錄像。

    有了像樣的證據(jù)，抓人。

    鄭允浩坐進審訊室里后，眼神空洞，面如死灰。不說話，即便是羅家楠把一份份證據(jù)依次擺到他面前，嘴巴始終閉得像蚌殼一樣緊。

    “大學(xué)白上了吧？”羅家楠問他，“念了十六年書，楞沒教會你怎么做人是不是？圖財害命，你也真下的去手?！?/br>
    “……”鄭允浩急促的呼吸著，身體微微發(fā)抖。

    單向玻璃后面，祈銘坐在監(jiān)控屏旁邊，靜靜地看著畫面里的一切。當(dāng)羅家楠跟他說嫌犯是那個送煙的小伙子時，他確感驚訝。雖然記不住臉，但他記得當(dāng)時并沒從這個年輕人身上感到一絲侵略性。然而回想那天的細節(jié)，面對羅家楠的時候，鄭允浩的行為舉止和言談話語的確顯得有些緊張。

    手機在兜里震了震，祈銘拿出來一看，是高仁發(fā)來的消息。徐立行箱子里的物品，鑒定結(jié)果都出來了，那幾瓶藥的藥瓶經(jīng)由去污顯色，確認(rèn)了藥品名稱。盯著信息反復(fù)看了幾遍，祈銘又抬起頭，望向監(jiān)視屏，腦子里迅速從頭到尾過了尸檢報告的內(nèi)容。

    ——原來是這樣。

    他轉(zhuǎn)頭和一起看審訊監(jiān)控的陳飛耳語了幾句。陳飛聽完目露驚訝，反復(fù)琢磨了好一會，對著話筒說：“羅家楠，出來一下。”

    羅家楠從審訊室里出來，敲門進監(jiān)控室，問：“嘛呀？”

    祈銘說：“高仁剛給我發(fā)了徐立行行李箱里的藥物名稱，分別是阿斯匹林、瑞舒伐他汀、倍它樂克和硝酸甘油?！?/br>
    “這都干嘛的？”羅家楠聽的一頭霧水。

    “徐立行有冠心病，”祈銘做出診斷，“他當(dāng)時一定是犯病了，結(jié)合尸體的骨損傷位置，我認(rèn)為，鄭允浩電擊徐立行不是要殺他，而是要救他，但是尸體高度腐化，我沒辦法判斷他到底是死于急冠發(fā)作，還是死于電擊?！?/br>
    “……”

    羅家楠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第一次主導(dǎo)調(diào)查，就碰上這么復(fù)雜的情況。不過不管導(dǎo)致徐立行的直接死因為何，這案子都不能以故意殺人來定性了，至于到底該怎么定，那就得聽鄭允浩的供詞了。

    “行，我知道該怎么撬開他的嘴了?！?/br>
    撂下話，羅家楠返回審訊室。先和做記錄的呂袁橋耳語了幾句，將祈銘的發(fā)現(xiàn)告知。呂袁橋聽了，眉梢微挑，一臉的“真是活久見”。

    “不好意思，剛話說的有點重?！绷_家楠拍拍鄭允浩的肩膀，在對方目露驚訝時呲出幾顆白牙，“你是不是一直在想，‘我到底殺沒殺人’，對吧？”

    鄭允浩肩頭一震，緊抿著的嘴唇微微開啟，眼圈唰的就紅了：“我不是……我不……我沒想他死……真沒……”

    行，開口說話了。羅家楠暗暗松了口氣，繼續(xù)語重心長的引導(dǎo)對方：“慢慢說，把當(dāng)時的情況都說清楚，你才二十三，未來的路還長著呢，態(tài)度越好，越配合警方工作，所承擔(dān)的后果就越輕，明白？”

    將臉埋入手中，鄭允浩“嗚嗚”的哭了起來。羅家楠并沒催促他，而是向后退開，抱臂于胸靠到審訊桌邊，靜待對方情緒平復(fù)。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臉看向單向鏡，沖鏡子那面的人悄悄豎起窩在臂彎里的大拇指。

    “祈老師，這肯定是夸你呢?！标愶w笑笑說。

    祈銘面無波瀾：“沒什么好夸的，是個醫(yī)生就能推測出來?！?/br>
    “……”

    陳飛莫名有點同情羅家楠。上個月羅衛(wèi)東約他喝酒的時候，提起祈銘，說這孩子哪都好，就是說話有點噎人。跟他們老兩口跟前還行，挺孝順的，可到了羅家楠那，他老覺著自己兒子見天貼人家冷屁股。疼媳婦是他們老羅家的光榮傳統(tǒng)，這沒毛病，可疼半天人家不領(lǐng)情，他看著都替兒子著急。

    回家之后陳飛給趙平生學(xué)，趙平生聽了，表面上跟著應(yīng)和，心里冷嗤——還有臉說人家，你不也是？我一張熱臉貼了你十五年冷屁股，要不是后來替你挨了一槍，不得打一輩子光棍？還有，你瞧你，一提羅衛(wèi)東笑得褶子都出來了，到我這就知道跟我嚷嚷，哼！

    —

    哭了得有一頓中午飯的功夫，鄭允浩才逐漸平靜下來，向警方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

    鄭允浩的家境非常普通，由于工作之后接觸的都是富二代和拆二代，身處動輒一擲千金的環(huán)境里，心態(tài)逐漸失衡。為了能與社交圈里的朋友們“平起平坐”，不被人輕看，他的消費水平開始向那些人看齊。不斷出入高消費場所，一有假期就到處旅游，去高級餐廳，只為拍照發(fā)朋友圈。在那個圈子里，他認(rèn)識了一個家境優(yōu)渥的女孩，一來二去談起了朋友。為了維持自己“高富帥”的人設(shè)，他不斷給女孩買名牌包和高級化妝品做禮物?？伤揪拓摀?dān)不起那么高的消費，只能以卡拆卡，甚至從網(wǎng)貸平臺上借錢來維持。結(jié)果就是債越欠越多，雪球越滾越大。

    那天徐立行去拆遷辦簽字領(lǐng)補償款的時候，因為沒有國內(nèi)的銀行卡，直接領(lǐng)的現(xiàn)金。二十捆百元大鈔，粉撲撲的一堆，給陪著他一起去的鄭允浩眼睛都看直了，從此就惦記上這筆錢了。他覺著徐立行不會在乎這二十萬，畢竟在日本那么多年，應(yīng)該賺了不少錢才對。聽老板娘說，徐立行給未來兒媳買見面禮就花了十幾萬，還把原本該屬于自己的占遷房白白送給了堂兄弟們。于是在徐立行返回日本那天，他主動開車去送人家，編了套投資地產(chǎn)項目的謊話，希望能從徐立行那騙出錢來。

    哪知徐立行壓根不上套，直接拒絕了他的提議，還奉勸他年輕人要腳踏實地的工作，別凈做一夜暴富的美夢。他感到了羞辱，同時又因迫近的還款日而深感壓力巨大，一時萌生了搶劫的念頭。他借口說車得充電，從機場高速拐下輔路，將車開到個偏僻的地方，爾后拿出徐立寧放在車上防身用的刀，逼徐立行給自己錢。

    可鄭允浩萬萬沒想到的是，刀剛亮出來，徐立行就捂著胸口歪在了座椅上。他一下就慌了，想叫救護車，又怕對方醒來后告發(fā)自己。而當(dāng)他摸不到徐立行的呼吸和脈搏后，更是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他想起電視里演的那些用電擊搶救人的畫面，就把徐立行從車?yán)锿铣鰜?，翻出后備箱里的?dǎo)線，用特斯拉發(fā)動機的電力電擊對方的身體。

    結(jié)果顯而易見，一個沒接受過任何專業(yè)醫(yī)療訓(xùn)練的人，根本不可能救得了急冠發(fā)作的病人。他后悔至極，卻無力回天。后面發(fā)生的事，和警方的調(diào)查推斷沒有任何出入：鄭允浩將尸體拋致廢棄的安置房內(nèi)，拿走了對方全部的證件，打破行李箱偷走一切值錢物品——其中包括三萬元現(xiàn)金和那只鐲子，隨后將行李箱丟棄到距拋尸地大約兩公里、堆放建筑垃圾的位置。

    等該撂的都撂了，羅家楠拿起拍有“if you kill him，he will win”的地板照片，遞到他眼前，問：“這行字，你噴上去的？”

    眼都哭腫了，鄭允浩的視野一片模糊，盯著照片費勁巴拉地看了一會，茫然搖了搖頭。羅家楠點點頭，將照片夾回文件夾里，讓呂袁橋打印供詞簽字畫押走流程。其實問不問的，沒什么區(qū)別，只是為了讓祈銘安心。那一片廢棄安置房的外墻和地板上，有不少街頭風(fēng)格的噴漆涂鴉，想來是之前曾被某些“藝術(shù)家”當(dāng)成了呈現(xiàn)作品的畫布。

    呂袁橋把鄭允浩押去臨時牢房，等著下午領(lǐng)導(dǎo)那邊走完程序送看守所。羅家楠從審訊室里出來，看祈銘拎著午飯在走廊上等自己，偏頭一笑，迎上前。

    “哎呀，還是媳婦心疼我啊?！?/br>
    羅家楠美滋滋地接過打包袋。這不是從食堂打的，也不是叫的外賣，而是祈銘特意從離市局兩站地的步行街上、他非常喜歡的那家餐廳買來的紅燴牛rou飯，算是結(jié)案獎勵。對比呂袁橋只收到個蔬菜沙拉的待遇，他覺著此時此刻的幸福指數(shù)接近爆表。會不會心疼人，不是看說什么，而是看做什么。祈銘嘴上雖不說，但總能關(guān)心到點子上，羅家楠心里明鏡似的。

    “能給他定什么罪名？”祈銘問。

    “他有犯罪意圖，且持有兇器，搶劫罪是板上釘釘，至于其他的……我吃完飯給檢察院的姜彬打個電話，看看有什么建議?！绷_家楠走到電梯跟前，伸手按下電梯，惋惜道：“好好的一個小伙子，就為那點面子，不光信用卡，網(wǎng)貸還欠了四五十萬，賣鐲子的錢連一個月利息都不夠還?！?/br>
    “我覺得，面子是一方面，更深層的原因應(yīng)該說是……ratcheting effect?！?/br>
    “嗯？”

    祈銘回憶了一下對應(yīng)的中文釋義，說：“棘輪效應(yīng)，是指人的消費習(xí)慣形成之后有不可逆性，即易于向上調(diào)整，而難于向下調(diào)整，慣性消費模式一旦形成，根本無法控制沖動，是導(dǎo)致他犯罪的根本原因。”

    羅家楠認(rèn)同道：“那不就是老話說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是啊，消費主義盛行，人人都追求享受?！逼磴戄p嘆，“我在美國的時候碰上過幾次類似的案子，有十幾歲的孩子，為了雙籃球鞋就能販/毒，甚至殺人，正所謂沒見過陽光尚可忍受黑暗，可一旦見識過了奢華，欲/望脫韁，無法控制，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因此而犯罪，唉……”

    “嗨，咱管不了那個，只能是誰犯罪抓誰，誒，電梯來了?！?/br>
    電梯門開，里面站著個他倆都不認(rèn)識的人。祈銘不認(rèn)識很正常，局里有八成的人他叫不上名字記不住臉?？闪_家楠沒見過就有點新鮮了。電梯從九層下來的，該是從局長辦公室出來，所以是……新人報道？

    這人一身筆挺的制服，二督銜，警帽戴的十分端正，眉眼都壓在帽檐之下，只露出直挺的山根和平直的唇線，以及線條方正的下頜。羅家楠進電梯按按鈕，側(cè)身背靠轎廂而立?？康慕?，他發(fā)現(xiàn)這哥們比自己個頭要猛一點，跟唐喆學(xué)差不多。身板也還可以，露在短袖夏季制服外的胳膊上能看到肌rou隆起的線條。

    祈銘背沖對方而站，正對著緩緩關(guān)閉的電梯門。忽然間他感覺有道視線從臉側(cè)投了過來，不自覺的向后偏了下頭。

    “祈銘？”

    自帶混響的嗓音響起，祈銘聽了一愣，視線從羅家楠寫滿驚訝的臉上滑過，落到身后之人的臉上。那人推了下帽檐，露出雙與臉型極為搭配、迥然發(fā)亮的眼：“果然是你，沒見過你長發(fā)的樣子，差點以為認(rèn)錯人了?！?/br>
    祈銘眨了眨眼，同時感覺到從羅家楠那邊射來審犯人般的質(zhì)疑視線。羅家楠正想問對方姓甚名誰，在哪認(rèn)識自己媳婦的，忽聽祈銘疑惑道：“我們見過？”

    “……”對方明顯一怔，愣了得有十來秒，無奈地笑笑，“我是杜海威，在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的人類學(xué)講座上和你見過，忘了？”

    杜海威？羅家楠反應(yīng)過味來，新來的那個鑒證科一把手啊。等等，他居然跟我媳婦認(rèn)識?。?/br>
    “哦……”

    祈銘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就在杜海威以為他想起自己的時候，卻聽對方說：“不好意思，我這人不記人，不過很高興認(rèn)識你?！?/br>
    說著，祈銘禮貌伸手，可沒等跟杜海威握上，卻見羅家楠先把手伸了過去，攥著人家的手使勁搖了搖：“重案組羅家楠，幸會幸會?！?/br>
    “……幸會?！?/br>
    掌骨傳來陣鈍痛，杜海威努力克制住趨于皺起的眉心，回以客套的職業(yè)笑容——原來這位就是傳說中的，市局頭號刺兒頭羅家楠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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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卷完，下一卷《惡有惡報》，敬請期待

    哈，情敵來嘍，估計趙政委的醋王稱號該拱手讓給楠哥了……

    感謝追更，歡迎嘮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