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榻上的人滿臉疤痕,丑若厲鬼。

    安排這樣的人來伺候枕席,除非風(fēng)行閣的管事得了失心瘋。

    孟戚說不出話了。

    之前遠(yuǎn)遠(yuǎn)地隔著幔帳，只模糊地見著一個裸著上身的影子，臉又沒朝著池子這邊,誰知道長什么樣？隔壁在吹拉彈唱，這邊人都安排上了,恰逢孟戚急得“上火”,見此情形豈能不怒？

    怒完了,現(xiàn)壓根不是這么回事,孟戚巴不得原地有個洞讓他鉆進(jìn)去定神靜心。

    大夫這般坦然，自己卻是滿腦子的邪念——臉皮再厚也撐不住了。

    再仔細(xì)一想，刀客的身份也昭然若揭。除了那個蒙頭遮臉的飄萍閣殺手，又有誰需要墨鯉這樣看緊？

    孟戚扯動嘴角，想要說句話把這尷尬的情況圓過去，然而腦中再次浮現(xiàn)出水珠爭先恐后地從墨鯉修長白皙的胸膛上滑落、水面之下的陰影里隱約可見一塊塊鱗片的畫面。

    急忙伸手捂住鼻子,孟戚迅將涌出的一縷血絲偷偷拭去。

    心火旺盛,靈氣翻騰，直接在奇經(jīng)八脈里造反了。

    就算是內(nèi)家高手,在這種情形下也只能選擇控制住下面，還是上面。

    ——還用選？口鼻能捂鼻血能擦，丹田三寸之下的地兒……用手捂一個試試？

    國師不要面子嗎？

    墨鯉更莫名了,孟戚躲躲閃閃不肯再把手伸過來,他只能揣度。

    “咳,大夫你已經(jīng)抓住人了？”孟戚硬著頭皮,竭力不去看墨鯉探究的目光。

    一轉(zhuǎn)身，把惡狠狠瞪著這邊的刀客推了半圈。

    被迫進(jìn)床底的刀客“……”

    不就是怕他偷看么？誰稀罕？

    誠然，墨鯉身上帶幾塊鱗片直接令太京龍脈心神動搖無法自控，然而在別人看來絕不是這么回事。鱗片啥的刀客沒見著，就算看到了也只會為妖怪驚駭，沒鱗片？那就是一個男人，長得好看也是男人，還能怎么著？

    刀客嗤之以鼻。

    他心里有氣，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聲。

    滿以為這樣會得到孟戚的冷嘲熱諷，甚至挨上幾腳，然而孟戚只顧著跟墨鯉解釋。

    ——傳音入密的那種，刀客一個字都聽不見。

    等了半天沒反應(yīng)，刀客只能再次哼一聲以示存在，要?dú)⒁獎幫纯禳c(diǎn)，把人塞床底是什么意思？

    刀客眼角余光看到袍角鞋履，那兩人已經(jīng)走到了這邊。

    “嘎吱?！?/br>
    就這么坐在竹榻上了。

    一件丑得要命的粉色羅袍被丟在地上，刀客的臉徹底青了。

    雖然他只是殺手，但這般也太侮辱人了！

    絕頂高手在江湖上不足十個數(shù)，武功練到這個程度，對同樣境界的人都有一份敬重，只有走到這一步才知道有多難。跟那些不知山之高海之深的人有什么好談的，絕頂高手天然就會惺惺相惜。所以青烏老祖會費(fèi)口舌跟孟戚墨鯉談抱負(fù)談理想，換成別人想聽他那番瘋話都不可能。所以刀客對風(fēng)行閣始終不屑，因?yàn)轱L(fēng)行閣里根本沒有絕頂高手。

    刀客沒想跟墨鯉孟戚化敵為友，卻還是勉強(qiáng)承認(rèn)這兩人的厲害?？伤褎e人當(dāng)回事，別人沒把他看在眼里啊。

    就在刀客惱恨萬分，想拼著損傷根基也要給這兩個羞辱自己的家伙一個教訓(xùn)時，他忽然被一只手拽出床底提了出來。

    眼前并沒有任何“荒唐”、“不堪入目”的景象。

    墨鯉衣裳整齊，只頭披散著。

    孟戚換了一件鴉青色的袍子，內(nèi)衫還繡著鶴紋，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料子。本是湯池的伙計擱在矮幾上，給墨鯉備好的替換衣物，被孟戚占了個便宜。

    “是蘇繡，如今南貨的價格比楚朝時期翻了一倍，風(fēng)行閣真是舍得?！?/br>
    孟戚穿了衣裳也不高興，風(fēng)行閣這樣討好墨鯉想做什么？

    從墨鯉這里挖掘自己的秘密？或者更直接點(diǎn)，拐騙墨鯉為他們出力？

    “這就是我們的俘虜？”孟戚刻意加重了聲音，想讓刀客認(rèn)清目前的處境。

    談?wù)掠兄趻伒裟切└∠肼?lián)翩的邪念。

    倒不是孟戚想要壓制，而是這地方不好。

    最關(guān)鍵的是，如果墨鯉沒來得及褪去的鱗片對自己有奇效，那墨鯉呢？

    ——只能變成沙鼠的龍脈呆滯了。

    他沒鱗片啊，只能掉毛。

    難道這意味著大夫不能被自己的“美色”吸引嗎？

    不不，肯定還有別的辦法。

    孟戚更加不肯吐露自己失常的原因，不管墨大夫怎么追問都沒用。

    但孟戚不說，墨鯉就猜不到嗎？

    仔細(xì)地回憶了一遍，墨鯉隱約意識到了什么，他看看周圍，打消了借著變回原形露出鱗片的主意，沒有揭穿孟戚的含糊其辭。

    接下來兩人各自背過身，穿衣的穿衣，換衣的換衣。

    等到墨鯉用內(nèi)力蒸干水珠之后，孟戚重新將刀客拖了出來。

    刀客正想冷嘲熱諷幾句，忽然看到墨鯉手里的石瓶殘骸，話就這么卡在了喉嚨里。

    “不顧性命也要送出去的……解藥？”孟戚慢吞吞地說，“你的下屬逃到了一座墓地，既然他們給自己找好了葬身之所，就如他們所愿罷?！?/br>
    “你殺了他們？”

    刀客敏銳地問，這時候孟戚身上已經(jīng)沒有煞氣了，刀客依然生出了不祥預(yù)感。

    “惡貫滿盈，如何不死？”孟戚反問，同時他用傳音入密把那些殺手的身份告訴了墨鯉。

    十個里面有八個都上過官府的通緝令，剩下兩個不確定的被孟戚擄走逼問，結(jié)果是不老實(shí)的，硬說這家湯池是他們的地盤。

    “那兩人呢？”墨鯉越聞石瓶表情越是嚴(yán)肅。

    “藏在……”

    “趕緊帶過來。”

    孟戚應(yīng)了一聲，想想又摸出了個完好的石瓶，刀客瞳孔瞬間收縮。

    “從墓xue里翻出來的，應(yīng)該是同樣的藥物，大夫再看看?！?/br>
    墨鯉取出一枚藥丸，掰碎后略微嘗了嘗，隨即偏頭吐掉，厲聲問道“阿芙蓉？”

    刀客冷眼以對，孟戚努力回想了半天，這才想到一本古早的奇談怪聞，似乎提到有這么一種色澤艷麗的花，當(dāng)?shù)赝寥朔顬槭ニ帲浪居靡詼贤ü砩?，聆聽神諭，更有遠(yuǎn)離塵世一切痛苦煩惱之效。

    “阿芙蓉是何物？毒？”

    “比毒更麻煩?！?/br>
    墨鯉滿眼驚怒，孟戚難得見到他失態(tài)，心里頓時一沉。

    “我去把人帶來。”

    說完人影一閃，就沒了蹤跡。

    墨鯉盯著刀客問“這東西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刀客閉著嘴一聲不吭。

    “你知道它的可怕，吃了阿芙蓉的人，永遠(yuǎn)都離不開它?！蹦幰蛔忠痪涞卣f。

    這味道他永遠(yuǎn)忘不了，薛知縣藏有一塊烏黑的、散著同樣氣味的阿芙蓉。

    提起“幽魂毒鷲”薛庭，就不得不說他在一月之內(nèi)，滅了整座浮屠寺。

    浮屠寺原本是前朝一位長公主養(yǎng)面的地方，底下密道錯綜復(fù)雜，公主失勢之后，也沒人顧得上這座廟，便被長公主原本供奉的一位南疆咒師占住了。

    咒師不會下咒，他會下毒。尤為麻煩的是，他還是一位機(jī)關(guān)大師。

    咒師收了許多弟子，他們一代傳一代，行事詭秘，如同魔教。江湖正道數(shù)次想要剿滅他們，都在機(jī)關(guān)跟毒藥的威力下鎩羽而歸，死傷無數(shù)。久而久之，浮屠寺之名令人聞風(fēng)喪膽，誰都不敢招惹。

    薛庭捅的就是這個馬蜂窩。

    捅完了，美滋滋地順走了金銀財寶跟稀有藥材。

    阿芙蓉烏黑不起眼，偏偏被放在最華麗的匣子里。

    當(dāng)時有好幾塊，是那位咒師從南疆帶出來的“圣藥”，薛庭將這東西掰碎泡水化開，用兔子試了幾輪，立刻臉色大變地將這東西部燒了，只余下最小的一塊。

    薛知縣拿出這塊阿芙蓉的時候，秦老先生也在一旁。

    “噗通?！?/br>
    兩個被塞住嘴、捆了手腳的人摔在地上。

    墨鯉從回憶里醒來，握著石瓶的手微微顫了一下，隨即閉目沉聲道“我去把風(fēng)行閣的人喚來?！?/br>
    “大夫？”

    “此事非同小可，不是你我二人短時間可以查清的?！?/br>
    墨鯉既然這么說了，孟戚自然不會反對。

    孰料風(fēng)行閣的人來得比他們想象中還要快，竹林那頭人影晃動。

    孟戚眼睛一瞇，隨即繞著池子飛轉(zhuǎn)了一圈，惱怒地抬手一掌拍在矮墻上。

    “轟。”

    墻倒了，露出一截埋在墻內(nèi)的銅管。

    銅管中空，長長地延伸到隔壁院子里。

    “國師息怒，只是冬日灌熱水升溫的管子?！鼻锞笆┦┤坏貛е爽F(xiàn)身，她邁過矮墻的廢墟，一口承認(rèn)道，“自然在沒有水的時候，耳目靈敏的人可以借此偷聽，只不過這是庭院，并非密封的屋子，縱然神貫注去聽，也就得個只言片語罷了。”

    知道自己之前的話都有可能被風(fēng)行閣聽了去的墨鯉面色一沉，冷聲道“閣主承諾在吾審問俘虜時，并不干涉，亦不偷聽?！?/br>
    “是秋某人的錯?！鼻锞吧钌钜灰?，慚愧道，“進(jìn)屋子前我亦不知能聽，下屬稟告有此機(jī)關(guān)時，秋某人沒能堅守君子之諾，是我的不是。”

    胡說！

    遠(yuǎn)處院子吹拉彈唱的好像秋景在那邊，結(jié)果人卻在隔壁屋子蹲著，說不是故意的，誰相信？

    墨鯉神情難看，孟戚冷笑道“君子可欺之以方，秋閣主說話前，應(yīng)該把尾抹干凈?！?/br>
    “本來想繞路從那邊來，結(jié)果被國師拆了墻?！鼻锞罢J(rèn)認(rèn)真真地說，“其實(shí)我知曉，在國師找來之前大夫是不會審問俘虜?shù)?。故而也不算違背諾言，大夫來歷神秘，風(fēng)行閣積習(xí)難改想要探聽，這點(diǎn)確是我的不是?！?/br>
    她這么爽快，墨鯉還真無話可說。

    本來他也沒有真的信任風(fēng)行閣，不能說出口的話墨鯉都傳音入密了，剩下的那些不在乎被刀客聽到，自然也不在意被風(fēng)行閣知道。包括他跟孟戚的關(guān)系。

    “看來閣主準(zhǔn)備拿我與大夫的消息賣錢？”孟戚掃了一眼秋景身后的元智和尚，嘲諷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既然元智大師也在，不妨說說聽到了什么？”

    老和尚尷尬地低頭念佛號，伺候枕席什么的，出家人說不出口??！

    “風(fēng)行閣從前賣國師的消息，是因?yàn)榕c國師毫無交情，如今我等欠了二位的人情，此后就算賣，也只賣人盡皆知的消息。”秋景的表情一言難盡，就差直接說出口除非你們公開拜堂，否則這等事風(fēng)行閣賣出去也沒人相信的。

    墨鯉見她這副模樣，后知后覺地現(xiàn)只有元智和尚尷尬地不知道該往哪里看，秋景跟風(fēng)行閣的人一點(diǎn)異常都沒有。

    難不成他們之前已經(jīng)猜到——

    墨鯉回想了下他這一路都跟孟戚同吃同住，同睡一張床。

    ……確實(shí)很明顯。

    墨鯉完沒有被揭穿的尷尬，他捏著手里的石瓶，徑自問道“既然聽到了這許多，想必關(guān)于阿芙蓉的話，也沒錯過?！?/br>
    秋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點(diǎn)頭道“是，不知墨大夫想要風(fēng)行閣做什么？”

    墨鯉察言觀色，知道他們根本沒聽過阿芙蓉之名，更不知道它的可怕。

    “此物產(chǎn)自南疆……”

    墨鯉從傳聞中的南疆圣藥說起，土人將它當(dāng)做神賜之物，其花紅艷，成片生長。

    秋景等人很快意識到這就是飄萍閣殺手非死即瘋的根源。

    “難不成這是蠱？”有人驚問。

    “非也，它是一種藥，一種絕不能吃多的藥。”

    墨鯉神情復(fù)雜，阿芙蓉背后隱藏著極深的秘密，昔年薛庭覺此物之邪后，潛入南疆尋找阿芙蓉的植株，結(jié)果一無所獲。雖然有些土人記得這個傳聞，但都表示自己不是供奉圣藥的部族。

    “古籍，以及一些古方曾有過記載，可是到了三百年前，阿芙蓉就忽然消失了。”

    “何謂消失？”秋景敏銳地問。

    墨鯉沉聲答道“沒有任何記載，不管是民間傳說，藥書醫(yī)方，還是江湖秘聞。甚至那個供奉圣藥的部族都消失了，即使去南疆尋找，也沒有一絲痕跡?！?/br>
    “大夫如此了解……”

    “曾有相熟的長輩查過此事?！蹦幰膊浑[瞞，直接道，“阿芙蓉有鎮(zhèn)痛奇效，陳朝名醫(yī)也曾耳聞過此物，還在書中寫下無緣一見南疆圣藥。藥下重是毒，此物用多卻成魔。起初十日一服，然后五日、三日，甚至每日都要吃，一旦斷藥，即刻渾身痛如蟲噬，此痛自內(nèi)腑骨髓，極是熬人?！?/br>
    孟戚的目光落在刀客身上，后者一言不。

    “藥是從哪來的？”孟戚喝問。

    眾人齊刷刷轉(zhuǎn)過目光，刀客被看得撐不住了，臉色白。

    “說！消失了三百年的阿芙蓉，為什么你們飄萍閣會用來控制人？”

    “我……我不知道，這是主人給的東西。”

    刀客下意識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艱難地說，“這東西沒有解藥，我的下屬……那些殺手被送到我這里之前都已服過藥，他們雖非善類，但是藥性一旦作又沒有及時服藥，就會痛到滿地翻滾，然而我手中藥丸有限，只能讓他們平日里以龜息之法假死?！?/br>
    孟戚心道難怪他沒在墓xue里看到床或通鋪，只有一口口沒蓋的棺材。

    “你的主人，飄萍閣的主事者究竟是誰？”

    刀客沉默。

    孟戚怒極反笑，指著墨鯉手中的石瓶道“不如我將此物塞進(jìn)你的口中，也好見識一下大夫口中能稱為‘魔’的藥是何模樣？”

    “你若如此，我便自絕經(jīng)脈。”刀客果斷地說。

    他看多了生不如死的殺手，知道這東西是萬萬吃不得的。

    “哦，為何不逃？”秋景用折扇敲著手掌，詫異地問“武功練到這般境界的高手，你的主人也不會有多少，甚至是只有你一人。別的殺手死了就死了，你要此藥，難道你家主人還能吝嗇到不給？”

    刀客先是閉了閉眼，然后冷硬地說“無需相激，你們既然有人能認(rèn)出它，還知之甚詳。這些東西我瞞了也沒意思，索性告訴你，就算有源源不絕的阿芙蓉供著人服用，最后這人仍是要死的。長的七八年，短的三五載，端看這人身子骨如何了?！?/br>
    “呵，螻蟻尚且茍活。立刻送命跟活三年的選擇，難道不該是后者？”秋景再次試探。

    秋景與孟戚不是真的要逼刀客服藥，而是把主意打到了另外兩個被生擒的殺手身上。

    刀客被俘，飄萍閣的主人還能不露面？這些殺手屈服于藥，對飄萍閣一點(diǎn)都不痛恨？有恨就能利用嘛！

    刀客意外地看透了他們的伎倆，冷笑道“別想了，他們已經(jīng)是藥的奴仆，誰都不認(rèn)。他們最恨的根本不是主人，而是我。因?yàn)槠饺绽锸俏夜苤?，我不許他們多吃，我不需吃藥……他們面上恭恭敬敬，實(shí)則恨不得吃我rou喝我血?！?/br>
    孟戚望向墨鯉。

    墨鯉緩緩點(diǎn)頭，阿芙蓉真正的邪異之處，他還未說出口。

    秦老先生聽聞薛庭說起當(dāng)年事，大驚之下掰了一小塊去驗(yàn)看，薛庭不懂醫(yī)術(shù)，玄葫神醫(yī)卻是不同。

    半年后，秦逯一掌拍死了豬圈里狂的豬，帶著徒弟跟薛知縣摸黑做了一次仵作。

    豬的心臟、腦子都畸形了。

    有的黑，有的千瘡百孔……即使這樣，沒殺之前，豬還是活著的。

    墨鯉看著地上兩個掙扎的殺手，忽然不知當(dāng)一個人的心、腦子畸形之后，那人會是什么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