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藥鋪跟診堂都關(guān)著門, 不愿意做斗毆受傷的江湖人生意。

    墨鯉在心里默算隨身行囊里的藥材種類跟數(shù)目，發(fā)現(xiàn)需要補(bǔ)充的幾味藥在南邊不是稀缺貨, 于是放下了準(zhǔn)備敲門的手，準(zhǔn)備到下個鎮(zhèn)子再找藥鋪購買。

    他一轉(zhuǎn)身, 就發(fā)現(xiàn)孟戚不見了。

    疑惑地朝著來路走了幾步, 隨即在街邊一家布莊里看到了孟戚的身影。

    墨鯉想了想，天氣漸熱確實該多添置一套衣物。

    ——哪怕不出汗, 天天穿同樣的衣服在路上奔波, 有些過于邋遢。

    墨鯉進(jìn)門的時候, 恰好看見孟戚點了一匹細(xì)布, 是竹青底色上繡葉紋的，看著十分素雅。

    只有身懷功名的讀書人、貴胄子弟, 以及七十歲以上的老者才能穿綾羅綢緞, 所以小城鎮(zhèn)里的細(xì)布種類更多一些，有些細(xì)布一匹的價格甚至比綢緞還要高。孟戚一來就要了鋪子里最貴的布，掌柜喜笑顏開。

    “官您再看這一匹, 價錢還要更便宜一些，瞧這料子多光潔細(xì)密，還有這質(zhì)地……哎，雖然不是松江布, 但也差不了多少的?！?/br>
    墨鯉原本不懂布料，竹山縣畢竟是個小地方, 可是去過一次太京就不同了。

    縱然不懂織料里面的門道, 大致好壞卻是能看出的。

    譬如掌柜竭力推銷的那匹細(xì)布, 是極正的月白天正青色，比一般的月白更淺淡，然而問題也出在這個色上。

    堪比魏塘紗的細(xì)布料子，很薄，色還這么淺，非常容易弄臟。

    如果要做內(nèi)衫或褻衣，這匹布的價錢又高了，在小城鎮(zhèn)之中，這種布料很難賣出去，因為缺乏附庸風(fēng)雅的文人墨，大部分人都愛那些繡紋繁復(fù)顏的織料，除了家中有孝的，其他人根本不看這種素淡的料子一眼。

    “什么價錢？”墨鯉上手摸了摸。

    這匹布的顏色，讓他想起從潭水底部仰望透入水面的月輝，是夜色被照亮后水波流動的淺藍(lán)。

    掌柜瞅了瞅兩人形貌，報了四兩銀子的價。

    “松江布六錢銀子一匹，運到太京賣一兩，掌柜這價格高了吧？”孟戚熟練地講價。

    “瞧您說的，現(xiàn)在要買也買不著松江布??！南邊地兒出的東西，有門路才能弄到呢，松江布物美價廉，別的布可不是?！闭乒窨戳丝粗車?，見外面沒人這才尷尬地笑道，“小老兒不是漫天要價，新布的價錢減不了。”

    新織的布便似新糧，都是最貴的。

    布會褪色，米會發(fā)霉，都不經(jīng)放。

    “行，再拿兩匹，價錢……”

    孟戚還要繼續(xù)講價，墨鯉已經(jīng)打斷道，“不，就這兩個色各一匹。”

    一匹布恰好能做一套衣服，沒有第二個人的份額。

    孟戚不甘心地問：“大夫與我穿同樣料子做的衣服不好嗎？”

    “會拿錯?！?/br>
    墨鯉揭穿某人暗中打的主意。

    外衫比較寬大，只要外形差得不多，基本都能穿，少有不合身的。

    孟戚裝作沒有聽懂，一本正經(jīng)地問掌柜，鋪子里做成衣需要幾日。

    “這……官這可真是不巧了，原有一個裁縫一個繡娘的，可是都回家探親去了，沒三五天都回不來?！闭乒衽阒?，十分擔(dān)心孟戚二人因為這個不買布了，連忙補(bǔ)充道，“這條街走到底，就是李裁縫家，他家的活計做得又快又好，價格也公道。您不必?fù)?dān)心，保管不會耽誤您的事?！?/br>
    孟戚趁機(jī)追著掌柜免了三百文錢，然后照墨大夫說的，按花色一人一匹買了。

    他將布料扯開，往肩上一披，瀟灑自在地出門了。

    墨鯉：“……”

    買布料的人基本不會扛著布離開，因為有馬車牛車搬運。窮人趕集用布當(dāng)錢，裹在身上的倒是有，像孟戚這樣“糟?！奔?xì)布的，掌柜從未見過。

    “大夫？”孟戚回頭喚了一聲，神情坦然。

    墨鯉思忖，可能在國師心里，十兩銀子以下的織料都能隨風(fēng)飛揚(yáng)。

    “大夫的不好拿嗎，不如……”

    “別！”

    墨鯉趕緊阻止，他懷疑自己若是慢一步，孟戚可能就要同時披兩匹布招搖過市了。

    一匹布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可以抱，也能扛。

    問題是墨鯉背上已經(jīng)有個行囊，再扛一匹布，少不得要調(diào)整行囊的位置，避免壓到里面的藥材。

    眼見著孟戚半點不在意他人目光，就這么披裹著繼續(xù)逛街了，墨鯉一時無言。

    魏晉名士放浪形骸，披頭散發(fā)者有之，赤足敞懷者有之。比起衣衫不整不穿鞋，披塊布算什么？

    墨鯉低頭看布。

    “大夫快些來，還得尋裁縫做衣裳！”

    那邊孟戚催促著，最終墨鯉將布匹折了三道，掛在臂彎之間抱著。

    這般伸手細(xì)拈，更覺布料柔軟光潔。

    若不是路途遙遠(yuǎn)，墨鯉都想再買幾匹，給秦老先生唐小糖都做一套衣裳。

    ——竹山縣什么都好，只是物產(chǎn)委實太貧瘠了。

    墨鯉走在后面，眼睜睜看著路上行人驚異地扭頭，目光追著孟戚不放直至撞到墻壁或者攤位。

    “孟兄這是何必？”墨鯉無奈道。

    “要不是鋪子里沒有兜羅棉或織金料，再者大夫也不喜歡，買了是白花錢，否則那個披著更好。”

    孟戚嘖了一聲，做勢拂袖，布料自然隨著他的動作鼓動飛揚(yáng)。

    “日光一照，燦然生輝?！泵掀菸⑽⒉[眼，臆想著墨鯉穿上那樣的衣裳，是何等光彩照人。

    再摸摸錢袋，不覺哂然。

    可憐，人窮志短。

    龍脈是山，山窮水盡就不妙了，水都盡了還怎么養(yǎng)魚？養(yǎng)不起了！

    “既然四幫十二會、錦衣衛(wèi)、風(fēng)行閣都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的身份，那就不遮掩了，索性借這些人之口，把可能隱藏在小城里的魑魅魍魎驚出來?！?/br>
    墨鯉一點即通，這是指飄萍閣、圣蓮壇，以及它們背后的人和隱藏的秘密。

    前朝國師，真的是一個很好用的身份。

    墨鯉忍不住笑了。

    孟戚說完，隨手撿起路邊攤子上的一根木簪。

    簪身打磨得很光滑，不見一根木刺?；邮亲詈啙嵉哪欠N，只是木頭上自然生成的紋路很有趣，硬要說的話就像孩童涂鴉出的一尾小魚。

    孟戚一高興，連價錢都沒問，直接給了攤主五十個銅板。

    攤主看他打扮怪異，原本不敢招呼，眼見給錢給得大方，頓時連聲道謝，還抓起一個撥浪鼓硬塞過去。

    “官拿回家哄娃，這不值當(dāng)什么的?！?/br>
    “……”

    小龍脈連化形都難，要什么撥浪鼓。

    孟戚正要推拒，身后的一只手把撥浪鼓接下了。

    “多謝老丈?！?/br>
    墨鯉看這玩器做得很有童趣，鼓柄沒有涂漆，兩側(cè)垂著的彈丸被做成了小小的拳頭，鼓面是個大肚彌勒佛。撥浪鼓一晃，就似用拳頭敲打自己的肚皮，配合著彌勒佛笑口常開的模樣，直叫人忍俊不禁。

    即使有心覺得工匠不敬神佛的，想到彌勒佛大肚能容，話就出不了口了。

    正好帶回去給小糖。

    孟戚滿腹疑惑，有心要問墨鯉準(zhǔn)備把這東西給誰，忽然又聽墨鯉問那攤主能否照圖做撥浪鼓。

    “……中啊，不要多久，這活計簡單?！睌傊饕豢趹?yīng)了。

    墨鯉向旁邊的店鋪買了紙筆，不讓孟戚伸頭看，寥寥畫了幾下遞給賣木制小玩意的攤主。

    “成，俺對著描，半個時辰保管好?！?/br>
    攤主高興地收下碎銀，覺得今個真是撞到財神了。

    孟戚還想再看，墨鯉已經(jīng)把人拽走了。

    “還得做衣裳！”墨鯉提醒道。

    結(jié)果走到街尾，那李裁縫竟然不在，兩個學(xué)徒看到細(xì)布料子，都抖抖索索地不敢接生意。

    這兩匹細(xì)布在太京算不得什么，可是在小城已經(jīng)是一等一的好布料，萬一做壞了或者做得不合人心意，他們擔(dān)當(dāng)不起。

    如果只是做自己的衣裳，孟戚不在乎，可這不是還有墨鯉的嗎？

    在雍州的時候墨鯉給他買的成衣，合適又舒服，孟戚不想事情到了自己手里就砸鍋。

    又打聽了一家裁縫鋪，孟戚慢悠悠地踱過去，一路上看看這個，瞧瞧那個，逢鋪子就進(jìn)。

    雖然東西沒買多少，但是十足十地吸引了眾人目光，到后來別說風(fēng)行閣，就連帶了人準(zhǔn)備出城的蔡老爺子都聽到了消息。

    蔡老爺子黑著臉，責(zé)令手下弟兄不要耽擱，速速離開。

    長信幫主沒能把消息賣出去，還得罪了孟戚，眼見著風(fēng)行閣主也不待見他，怕得直接換了一身裝束，看著跟叫花子似的。他一邊在城里溜達(dá)，一邊想著怎樣翻身，怎么讓蔡老爺子放自己一馬，繼續(xù)在豫州地界混飯吃。

    結(jié)果他走了沒幾步，就看到一個人大熱天的，披著一匹價值不菲的青布招搖過市。

    “哪來的瘋……”

    聲音戛然而止，長信幫主臉色煞白，直接鉆進(jìn)了路邊一家半掩門的鋪子。

    他扒著門縫偷眼朝外望，只見孟國師和那位大夫神情自若地進(jìn)了街尾的裁縫鋪。

    須臾之后，兩人又出來了，身上跟手里的布分毫未動。

    “這是在做什么？賣布？”

    長信幫主嘀咕，隨即他感到一陣心悸，好在身體比腦子動得快，本能地?fù)淞顺鋈ァ?/br>
    “嘩啦?！?/br>
    葛長信連同鋪子的門板一起滾到了街上，正落在墨鯉腳邊。

    墨鯉：“……”

    長信幫主掙扎著爬起來，墨鯉忽然抬腳挑起門板擋在面前。

    一陣奪奪急響，門板上多了十幾枚漆黑的透骨釘。

    孟戚把城里的裁縫鋪走了個遍都沒能如愿做衣裳，正感到挫敗，如今有人送上門了，他當(dāng)即身形一展，連人帶布一起輕飄飄地躍入那家鋪子之中。

    “里面發(fā)生了什么？”墨鯉質(zhì)問長信幫主。

    葛長信張口結(jié)舌，他真的什么都沒看到。

    因門板破碎，店鋪門敞開，里面沒有燈又沒開窗，自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孟戚一拂衣袖，內(nèi)勁震碎了窗戶，天光這才照入其中。

    兩個黑影飛快地沖了上來，身法詭秘。

    整匹青布被內(nèi)力激蕩得在空中鋪展開來，似是有形之靈，東絆一下西砸一記，兩個黑衣人前突后繞，愣是被青布擊得節(jié)節(jié)敗退，迫不得已再次用暗器開道。

    所有暗器都有毒，碰到木板都直接黑一個坑。

    青布受內(nèi)力激蕩，凡是挨著布匹的東西都歪一邊去了，暗器紛紛轉(zhuǎn)向。

    街上有來不及逃走的百姓，還有他們的攤位上的貨物。

    墨鯉索性學(xué)了孟戚，他將手上抱著的布揚(yáng)開。

    內(nèi)勁圍裹之下，暗器像是掉進(jìn)了一個大布兜，轉(zhuǎn)眼間沒了蹤跡。

    長信幫主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墨鯉將那匹淡藍(lán)色布收了回來，而他們腳邊的木板上則是多了一堆暗器，五花八門仿佛他們在街邊擺了個賣暗器的新攤位。

    兩個黑衣人被布抽得昏頭轉(zhuǎn)向，踉蹌著摔了出來。

    孟戚從容地伸展手臂，細(xì)布重新落回他的肩上，而墨鯉手上那匹還沒來得及收起。

    長信幫主對上孟戚玩味的眼神，一個慌神，連忙擠出諂媚笑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吹捧道：

    “好……好布。竹葉疏枝，月白霜清，二位挑的好布??！”